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吏青]仿若三章 作者:兔葵 文案 灵魂摆渡吏青同人,三章故事暂时完结 大概算是正剧,大部分情节自己脑补出来的_(:зゝ∠)_ 有原创人物【36的姑娘建议原创人物由编剧大大来出!请原谅我的脑洞 因为之后可能还会有故事更新,就暂时不选择完结了 【我又是一年一篇文的节奏……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吏,夏冬青 ┃ 配角:白异 ┃ 其它:吏青   ☆、若渴   1.   夏冬青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天都黑透了,手机里有十二个未接电话。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手机屏幕微博的光落在眼里。七月份,盖着被子像睡在冰窖里,外面三十度,夏冬青身上是零下。他摸索着从床头柜抽出温度计,发现空剩下一个壳子,温度计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快饿死了,没钱没电没水,赵吏我要死了你还要催我上班。   我一定是快要死了。   他迷迷糊糊爬起来,额头烫的像是刚蒸了桑拿一样。手机屏幕也关了,屋里越发的黑,夏冬青迷迷糊糊看见书桌前似乎有个影子,看不真切,毛茸茸的轮廓像是披着一层纱。   “我生病了,拜托你们放过我一天,我真没有力气了,说不下马上要死了去和你们做同伴了。”   桌前的影子动了动,夏冬青模糊中听见了一点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慢慢的朝他走来。屋里非常安静,静的只有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脚步声在与他的呼吸声为伴。夏冬青屏息听着脚步声慢慢向他靠近,寒意更重了,被子是冰窖,空气里充斥着寒冷的味道,全身的鸡皮疙瘩在皮肤的尖叫声中迅速起立。   好静啊,怎么会这么静。   窗外陡然刮了大风,夏天的热风哗啦啦拍打在窗户上,夏冬青听着外面树叶摇曳的响声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贴近了自己,阴冷的刺在一根根扎进皮肤里,扎得人发痛。就在那些看不见的刺几乎要□□他骨血的瞬间,床头上的手机铃声大作,瞬间风停了,树影静了,脚步声消失了,让人发疼的刺也迅速被拔掉。夏冬青抖着手接了电话,赵吏的声音千里传音一样要在他耳朵边爆开。   “夏冬青!十一点了还不来上班!这个月工资没了!”   “……我发烧了,想请假。”   “什么身子骨就病了,夏天会感冒的都是傻逼。”   “我没力气和你拌嘴了,今天的工资你扣吧。”   夜班服务员翘班了,老板赵吏站在柜台后面面对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关东煮,穿着高叉旗袍的漂亮妞坐在一旁,正往嘴里灌不知道第几瓶科罗娜。   “诶!喝多了算钱的。”   “也没人给我烧纸钱,我上哪儿给你找钱去。不给喝拉倒,真小气。”   “哎哟祖宗,喝喝喝,今晚您爱咋喝咋喝,可别被别的摆渡人发现了,明儿一早我来带你走。”   拿起勺子从锅里扒拉了一碗关东煮出来,随手把架子上两瓶矿泉水拿了,拎着走出去几步想想不对,又去翻出来两罐八宝粥才摇晃着向店外走去。   “今晚你就在这儿好好喝酒,哪儿都不准去,被我发现了小心老子一枪毙了你!”   漂亮女鬼挥了挥手,自顾自的喝她的科罗娜去了。赵吏拎着吃的,不顾店里女鬼的抗议啪嗒把灯关了。   估摸着今晚没法儿开店了吧,可怜的夜班服务员,老板安慰你来了!   2.   夏冬青很迷茫,这地方很熟悉,雪白的墙鲜红的瓦,但是墙角他种下的那棵月季不见了。离开孤儿院时这棵月季长得十分健康,红色的花朵鲜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但是现在却是光秃秃的一块硬土,月季再无踪影。推开一扇门,房里的床也变成了木质的单人小床,一切都还新的像是上一秒还有人住在这里。院子里有几个小孩子跑过去,白色的床单随着风飘到半空里,空气里都还弥漫着新洗床单的香气。   就像是回家一样。   却比家孤独好多。   他走出房间,转过拐角,红色的十字架下站着个男孩,黑布蒙着眼睛,低头在囔囔的念着什么。夏冬青待在一旁听了许久也不见他停下,低头去分辨,发现男孩在低声数数,磕磕绊绊的已经数到了六百二十三。   “小朋友,你干嘛呢?”   没有搭理,依旧在数,慢慢的数,磕磕绊绊,数错了就停一下跳回去重新数。   男孩眼上的黑布在红与白交错的墙壁前格外显眼,像是横亘的一道疤,看得人难受。夏冬青鬼使神差抬起手,慢慢的,一点点的,揭下了黑布。   全是血……黑布后面的双眼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血渗过黑布滴到地上,滴答一声,数数声戛然而止。   [哥哥,你知道我的眼睛去哪儿了吗?]   “嘿,夏冬青!夏冬青!夏冬青你他妈给我醒醒!”   “啊!”   夏冬青猛然醒来,赵吏站在床边,拍打他脸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屋里灯光大亮,刺激得夏冬青连忙又闭上了眼。   “还知道醒呐?我还以为你真病死了。”   “……房东不是把我电闸给拉了吗?”   “得了,哥哥给你把水电房租都垫上了,从你工资里扣,这没水没电跟个原始人似的谁能忍。你赶紧的起来吃药吃东西。”   赵吏打开袋子,边拿东西边回头问:“诶,我带了关东煮和两罐八宝粥来,你要吃啥?”   “嗯,粥吧,关东煮实在吃不下。”   伸出手去把八宝粥递给他,蓦地又收回来亲自给打开了盖子,勺子拿好塞进夏冬青手里。   “赶紧吃啊,我买了药和体温计,刚才你睡着给你量了,四十一度,要不是你老板我,你估计要烧成傻子。”   低头吃了几口八宝粥,半点温度都没有,咽到肠胃里比之冰窖毫不逊色。夏冬青勉力吃了几口实在没办法了,默默的把剩下的放到了床头柜上。   “嗯?怎么不吃了?”   “……冷的。”   赵吏脸色瞬间变换了十八种颜色,悻悻的拿起粥,撇着嘴问他:“我给你热热?这生病就是祖宗,娇生惯养的。”   “没有锅……”   得,这是个贫民窟。   终于伺候完夏冬青让他重新躺到床上时已经是半夜三点,桌上摆着赵吏急匆匆买回来的粥,喝了一半,还冒着热气。夏冬青烧还没退,苍白着脸躲在被子里,本来就没什么生气,现在越发像个鬼了。   “那个,今晚谢谢你。”   “没事儿,你别死就好了,免得增加我工作负担。”   赵吏抱着电脑坐在床边,翻遍了文件夹都没找到他想看的——这小子真是个男人?电脑里别说□□了,连avi都没有!   “赵吏?”   “啊?”   “很晚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你管我回不回去的,快睡觉。”   “哦。”   被子里还是有点冷,吃了药昏昏欲睡,头上烫的厉害,整个人融入了冰火两重天的境界。房子里因为赵吏的到来忽而有了点人气,不像之前那样死寂——呃,就勉强把赵吏算做人吧。他在赵吏不断点击鼠标的声音里慢慢闭上眼,就在陷入黑暗的一刹那却又猛地看到了先前梦里那双流血的眼睛,窟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死死的盯着他。   “赵吏!”   “干嘛,废话那么多你到底睡不睡!”   “我梦见了一个孩子,在孤儿院里。”   “哦,梦见个把童年玩伴有什么好惊奇的,快睡,睡了就又梦见美妙的童年了。”   “不是,那个孤儿院,和我住的有点不一样,那孩子……没有眼睛……”   赵吏终于在夏冬青隐藏的一个文件夹里翻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眼睛半秒都舍不得离开,心不在焉的回道:“生病了做个把噩梦有什么稀奇的,别说你们人,我们有时候也梦见的,赶紧睡觉,哪儿来那么多事儿的,再不睡就拆了你!”   没动静了,赵吏抬头看看床上,被子下面轻微的动了动,一会儿就传来了沉稳的呼吸声。其实很累了,一双眼睛也吓不走夏冬青此刻充斥在整个大脑里的睡意。赵吏放下了手里的电脑,想到刚才夏冬青说梦里的孩子没有眼睛,只有赵吏意识到了,那梦里的孩子可能就是冬青自己。   失去眼睛的痛苦他能回忆起来吗?也许本来是没有痛苦的,生下来就没有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却是自己亲手把这痛苦带来了,给了他不曾有的东西,也不知未来的什么时候,就又要让他失去。   他惧怕那个噩梦吗?没有眼睛的孩子,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   赵吏自嘲的笑了笑,谁知道呢?兴许是害怕的,有朝一日,就看不见了,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别人是黑暗的,自己也是。   夏冬青,世界如你所愿,痛苦如你所愿,都是得到了,才失去了。   3.   世间八苦,爱憎苦,离别苦,生死皆苦。   “赵吏!赵吏!!!!!!”   没有回音,夏冬青慌乱间在床上摸索手机,半晌摸到了,迷茫着按键,才发现根本没法把赵吏的电话拨出去。他更加慌了,丢开手机,四处摸着要下床,听到门开了。   “赵吏?!是不是你?!”   “诶诶诶,是哥哥,怎么?我就出去买个早饭你就思念的不得了了?”   夏冬青连忙从床上下来,也不知踩到了什么,连人带被子整个栽到了床下去,声音巨响把赵吏吓了一跳。   “哎哟,多大人了?下床还能摔了?!”   “赵吏你大爷的,老子看不见了!!!!!!!”   一个梦做到那么复杂就不是梦可以解释的了。赵吏看着颓然坐在地板上的夏冬青,眼神空洞,仿佛一潭死水连倒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吏确定他自己的眼睛还在,那双能视鬼的眼睛并没有从他的身体出逃,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青天白日好好的就瞎了。   “说说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夏冬青不说话,眼前一片黑暗,现在别说鬼了,连赵吏也看不见了。先前的二十多年生活荒唐的倒塌在失明两个字面前。赵吏在旁边说话,他觉得自己耳朵也聋了,听不清楚赵吏在说什么,就是一片嗡嗡嗡的动静,比苍蝇还吵。   “喂,喂喂,小冬青?心情不好?非常难过?来,老板安慰安慰你,是要涨工资呢?还是想要老板鲜活的肉体?”   还是不说话。   “祖宗你卖我个面子嘛,肉体都舍得出卖的老板你上哪儿找去。”   睡意松松垮垮的塌了个领子,露出一半肩膀,衬着夏冬青苍白的脸,显得他整个人瘦弱不堪,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架。赵吏看他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有点不耐烦,甩甩手把他从地板上拉起来半拖半抱把他弄回被窝里。   “诶,我服了你了,快甭坐地板了,好不容易才退烧,别待会儿眼睛还没找回来又发烧烧死了!”   “没事儿,挺好的,起码不用看见那些东西了。”   看了二十多年的鬼,今天起不用再看到了,说不定也是好事儿。本来就够晦气的了,天天见鬼越来越晦气,神都不相信还会有好起来的一天,如今不用见了,那些晦气有朝一日也会散了不再找自己吧?   “有什么好的!你看不见鬼是好事,看不见我也是好事是吧!”   早晨九点,太阳刚刚好照进窗户,夏冬青这间常年不见天日的房间也就这个时刻能够感受到一点光热的存在。他拉起掉落到肩膀的睡衣,现在除了热他是一点光都感受不到了,不过面前赵吏散发出的怨气到是能够霸道的喷人一脸。得了,鬼的晦气还没清干净,鬼界公务员的晦气来了,也不知道赵吏有什么好生气的,看不见又不是感受不到,他夏冬青还活得好好的呢,没有眼睛还有心呢,真当自己傻不拉几什么都感觉不出来吗?   “半夜你没来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回了以前在的孤儿院,但是……大概不是我在的时候样子,我在墙角处见了个小男孩,他眼珠子被挖了。嗯,还有睡着之前我隐约看到我房里有个东西,后来接了你电话,它不见了。就这么多。”   轮到赵吏沉默了,他先前以为那梦里的孩子就是冬青自个儿,也没往别的地方去想,一个人梦到自己的过去会产生什么影响,无非就是怀念一下感伤一下,碰上夏冬青这样悲惨童年的,大不了哭一场,没成想这梦到个过去还能把人给梦瞎了!   “赵吏?”   “嗯,我出去一趟,你好好躺着,有什么给我电话……哦,我给你手机设个快速拨号吧,把我手机号放到按键一里。”   拿着夏冬青手机捯腾了一番,放到床头柜上。夏冬青听见他叮铃哐啷一阵响也不知道是在干吗,没一会儿就传来开门的声音。   “诶!赵吏!”   “什么?”   ……   “看不见你……其实不是好事……”   4.   赵吏出门以后夏冬青在床上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了,头一天发烧,睡了个天昏地暗,天快亮时睡了三四个小时,现在毫无睡意,大脑是白昼,眼前却是黑夜。他摸索着下了床,在柜子里翻出衣服,也不知是什么样子,摸着像是衬衫和牛仔裤就拿了,然后再顺着记忆的方向磕磕绊绊往浴室走。   平时两三步就能走完的巴掌大的地方,夏冬青现在走了快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调整了几次方向以后终于摸到了塑料帘子,顺手扯开以后想起一个更严重的事情——我这要是一个打滑在浴室里栽倒里,那是不是就甭想再起来了?到时候死了也不知道赵吏能不能去求个情让自己当个公务员和他一样去收鬼去。   唉,也不知道死了能不能就看见了。   [哥哥……]   “谁?!”   突然附在耳边的声音把夏冬青几乎吓到要跳起来,是个青年的声音,模模糊糊,说话像是囔囔自语。夏冬青看不见,仅仅是感觉到有个人,不,是有个鬼站在他身后,阴森的冷气与自己咫尺之遥,脊背上的寒毛挣扎着站起来,冷得快要窒息。   [哥哥,你看见我的眼睛了吗?]   什么东西电光般闪过夏冬青的脑海。   黑色的布带。   带血的窟窿。   “你是我梦里那个孩子?”   [哥哥,我的眼睛没了……]   剧痛突袭夏冬青的双眼,钝刀子割肉一般的痛苦毫无预兆的袭来,夏冬青第一时间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他摸到自己大睁的双眼,眼珠子突起近乎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痛像是烈火一样从眼眶深处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淹没了他,烧的他整个眼眶都恨不得顷刻化为灰烬!   “啊!!!!!!!!!”   [哥哥,我的眼睛呢?]   [哥哥,你看见我的眼睛了吗?]   “好痛啊!赵吏!赵吏你救救我!好痛!!!!!!!!!!”   [哥哥我在找我的眼睛呢,我好痛啊,没有眼睛我好痛啊。]   “啊!!!!啊!!!!!!!!!!!!!!!”   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剩下的就是无休止的尖叫,叫声化作实体,每一个都从喉咙深处呼啸而出纷纷砸在地板上,痛到粉身碎骨。夏冬青站立不住,整个人爬到了地板上蜷缩成一只虾,双手死死捂着眼睛,琢磨不透的魂魄还漂浮在他旁边,也不知道到底是说自己很痛,还是说夏冬青很痛。   痛死了,痛死了。   谁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黑暗中疯狂滋生的疼痛已经抑制不住生长,逃出眼眶发芽开花。   是黑色的花。   与夜一个颜色。   5.   一九八零年,夏。   今天天气特别好,窗前的太阳花早晨还是骨朵儿,现在已经绽开了花瓣,像是个鲜嫩的小姑娘。   筱筱从我楼前经过,我站在阳台俯身看她。她一如既往的干净漂亮,扎了两条辫子,今天穿的白色裙子和红色凉鞋是先前没有看见过的,我叫了她一身,她抬头跟我挥了挥手,笑的像是我窗前的太阳花。   她就像是一条河流,清澈明媚,而我,是经过的旅人,饥渴难耐。   无数次的想要捧起她乌黑的长发,然后,一一饮下。   必是可口,必是甜美。   6.   赵吏回来时夏冬青已经躺在地板上很久了,无奈鬼差哥哥还没带钥匙,拿着个会员卡学着王小亚在门缝处努力了很久才终于把门打开——堂堂冥界公务员还得靠撬门溜锁,真是说出去都丢人!丢人的鬼差拉开门,条件反射的瞬间紧绷了神经。   屋里有东西。   掏出枪,双眼扫视四周——屋里一片死寂,夏冬青不在床上,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股……鬼魂的味道。赵吏小心翼翼进去,走过书桌,朝着浴室方向再走几步,忽然那股鬼魂的味道就消失了,余下几不可闻的血腥气,再朝前几步,赵吏知道血腥味来自哪里了。   夏冬青躺在地板上,大睁双眼,点点血丝正在从他眼底渗透出来。   “冬青?冬青?快醒醒!冬青!”   痛感在慢慢消散,眼睛里感觉特别干,像是整个眼球都已经皲裂了。   “赵吏……有鬼……”   “别动,我看看你眼睛。”   眼球发红,血丝如同蜿蜒的藤蔓。   “眼睛还在不在……”   “在,好端端的搁你眼眶里呆着呢!”   “刚才痛死我了,赵吏你帮我弄点水,眼睛里又干又涩。”   这是夏冬青遭遇过最痛的一次鬼,赵吏看着他洗眼睛,动作迟缓,水哗啦啦的溅了一脸,衣服领子都湿了。   啧,居然给跑了!   赵吏抬手把枪摔在桌子上,夏冬青吓了一跳。   “你干嘛?……话说,你查到什么了?”   “能查到什么,养你的孤儿院早关门大吉了,我想你一个人在家不方便,把这事儿丢给木兰去办了。”   “哦……”   “不如……守株待兔吧。”   “哈?”   “它不是要找眼睛吗……那我们等着它来……”   赵吏不是个勤劳的主,基本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他面对着贫民窟似的房子外加生病又饿肚子的夏冬青,默默的掏出iphone9叫了个外卖。   “其实你不用叫了,我这儿还有泡面……”   “泡面你大爷!我这个打扮这个身份的人能让吃泡面吗?!”   夏冬青抚了抚眼睛,还是特别干,眼皮快要贴在眼珠子上掀不起来的感觉。真是凄惨的七月,见个鬼见到这个地步,他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为什么我会瞎?我的眼睛被鬼偷走了?”   “大概不是……我想了想……你不是梦里见到他也是在那家孤儿院吗?还有,他一个人捉迷藏数到六百也没人搭理……说不定……”   赵吏站起身,越过桌子近距离的触到了夏冬青的额头,对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朝后躲,赵吏两只手使劲箍住了他的脑袋。柔软的刘海贴在两人之间,像是轻柔的薄纱,横亘着遮住了一道山梁,两个人近在咫尺,却隔了高高的山壁——夏冬青看不到他。   “他觉得,他的眼睛在你身上,他要来找你要回去……”   “……那我就是活该倒霉?!”   “哎哟,谁叫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要爱上,那只好活该倒霉咯。”   “离我远点!”   夏冬青挣扎着把人推开了,额头上残留着赵吏的温度,跟活人没有任何区别,温暖得叫人有点难以面对。他尴尬的抬手理了理刘海,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   “去哪儿?”   “……我去把水倒了。”   “快省点事儿吧你,我来倒,待会儿再撞了!”   木兰带回消息已经是下午了,赵吏刚出完一个车祸现场,收了一个孕妇的魂连带她肚子里的孩子。虽然说经历了上千年,这种事情已经见多不怪了,不过面对那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一直在默默垂泪的时候赵吏还是无法避免的感慨——她的孩子还没见过这个世界,夏冬青,本来也是看不到这个世界的。   “吏哥哥,我查到那家孤儿院十大概三十几年前发生了件事儿。”   木兰递过来一张照片,赵吏瞟了一眼,上头是个长相清秀的男生,穿了格子衬衫,别说虽是隔了一个年代,但是还真跟冬青一个款式的,苍白又瘦弱。   “这人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大概十岁左右时候被领养了。后来据说是喜欢孤儿院一起长大的一个姑娘吧,一天姑娘回去孤儿院做义工的时候他追着去了,把自己眼睛挖出来说要给那个姑娘,姑娘当场疯了,他后来自杀了。我问过他家那片儿的摆渡人,说是没有收到他,估计是灵魂还遗留在这里。”   收了照片,赵吏撇撇嘴,戴上墨镜。   “得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倒霉催的,指不定冬青是去了哪儿就撞上这自作孽的傻逼了,还挖眼睛,还不如先把自个儿脑子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全他妈漏水了。”   木兰摆摆手,觉得赵吏这火来的莫名其妙,一个摆渡人,不该对已死之人评头论足,死了罪孽就到地底深渊去清洗,至于指责,也该是地狱的事儿。   “我先回去了,木兰你把管这事儿的摆渡人电话给我,我解决了就通知他来收。”   “好,待会儿我发给你。”   转身准备走,赵吏摇下车窗叫住了她。   “那疯了的姑娘,现在在哪儿?”   “都过了三十几年了,早医好了,地址我一会儿一起给你吧。”   “好。”   7.   一九八一年,秋。   太阳花落了,昨晚上我发现它又新长出了一个花苞,淡粉色的,依旧鲜嫩如初。   今早上起来,在阳台见筱筱急匆匆从楼下经过,蓝色的长裙白色的胶鞋,头发换成了马尾,阳光落在她的耳畔,晶莹剔透。我俯身去和她打招呼,她惊慌的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回话,失去了以往那抹美丽的笑容。   河流湍急了起来,我在河畔看到她的倒影。   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双眼无神。   我曾经看到的光彩被她的恐惧掩盖无存。   我止渴的水呢?   我救命的药呢?   你把它扔了吗?   扔哪儿了?   我看不见了。   我看不见啊!   8.   下午五点,太阳转了个脸,屋里一下提前进入了黑夜。夏冬青愣愣的在床边坐了一下午,现在回过神来,感觉屋子里有点降温,肚子还饿,想泡面连水都没有。   这是什么时候了?好饿啊……   他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指小心翼翼的辨认着按键,按下1后想要按通话键却犹豫了。这是在干吗?瞎了所以无时无刻想要去依靠赵吏吗?身为一个男人,真是可怜的想法。   桌上还有早上没吃完的冷披萨,夏冬青捻起一块咬了一口,又冷又硬,不过好歹还能吃。   眼睛又开始干了,像个缺水的旅人,双眼失去了水分,干得有点发痛。   [哥哥……]   又来了。   [哥哥……我痛……]   “你在哪儿?你出来,有什么话你出来和我说好不好?”   [说什么?哥哥我的眼睛在哪儿,你告诉我我就出来说。]   披萨掉了,夏冬青忍无可忍捂住了自己的双眼,炸裂的疼痛在神经线里到处游走,四溅的火花不管不顾的烫伤了他。   “……你不要折磨我了,你折磨我我也不知道你的眼睛在哪里啊!”   [那谁知道呢?我的眼睛呢?]   “你的眼睛在我这儿!”   突然传来的说话声打住了魂魄的哀戚,赵吏开门冲进来一把抱住了要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的夏冬青。昏暗的屋子里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形,穿着格子衬衫的男生,脸上两个黑漆漆的窟窿流着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夏冬青捂着眼睛,痛到几乎痉挛,冷汗止不住的往下淌,很快把赵吏的衣领都弄湿了一片。   “自作孽不可活,本来还想和平解决,看样子你是非要吃颗枪子儿才肯老实了!”   赵吏一只手抱着夏冬青,一只手火速拔出了枪来,人影瑟缩了一下,轮廓抖动着正渐渐的在空气里模糊下去。   “还想走?也不问问你大爷我的这杆枪同不同意!”   “赵吏!!!!!!!!”   怀里的人勉力抬手压下了赵吏的胳膊,他大睁着双眼,痉挛的面朝赵吏的方向。   “赵吏别杀他,他好痛,他说他好痛,你帮帮他……你帮帮他……”   危急关头都还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圣母大概也就仅此一个了。赵吏无奈的翻白眼,夏冬青痛不欲生,双手死死压着赵吏的胳膊,睚眦欲裂。大约也不是要制止赵吏了,他太痛了,双手抓着救命稻草不肯松开,赵吏感觉自己都被他抓痛了。   “他痛?他痛关我屁事儿!他妈的什么时候了你还来当圣母!”   只有你夏冬青痛才有资格让老子上心!   [你们帮帮我……我找不到我的眼睛了……求你们帮帮我……]   赵吏懒得理这只有碍观瞻的鬼魂,他半抱着冬青放到床上,仔细的看了冬青渗出血丝的眼睛——这再痛下去本来好好的眼珠子也该给痛没了。看完赵吏猛地一扭头,在努力隐藏自己身形的鬼魂被凌厉的目光刺得一抖,就算看不见也嗅到了空气里危险的气味。   “怎么?找眼睛啊?”   “……”   “你的眼睛在哪儿我大概也知道了,世界上的死人游魂成千上万,但其中有一种叫自作孽不可活,本来这事儿我不想管,逮了你往管辖你那片儿的摆渡人那儿一送就没事了,结果闹不住这二逼是个圣母。”   疼痛减轻大半的夏冬青分出神来狠狠掐了赵吏一把,暗自嘚瑟的鬼差吸了口冷气连忙把胳膊抽出来。   “掐什么掐,我说的不对啊?夏圣母!你就差没当玉皇大帝了,其他跟圣母一点没差!”   “那就不是一个宗教的……”   “哎哟,快别打岔!你!今晚好好呆在这儿,明儿我去给你查户口,前提,你今晚再敢让这小子疼一下,我马上让你灰飞烟灭!”   赵吏颐指气使的抬着手指在半空里指指点点,鬼退了几步,再退几步,最后瑟缩到了塑料帘子后面去,眼眶上的血糊了帘子,红彤彤的。冬青揉了揉眼睛,基本没有什么痛感了,他茫然的抬头,鼻端闻到一点点血腥味,赵吏坐在旁边,一只手还揽着他的肩膀。   “你受伤了?怎么有血腥味儿。”   瞥了一眼被夏冬青抓破的手臂,赵吏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没啊,那鬼滴的血吧,他那俩窟窿在啪嗒啪嗒往下淌血呢。”   “求你快别说了……”   “诶,那个谁,反正也闲着没事儿,来说说你的故事吧!”   塑料帘子抖动了一下。   血流得更快了。   9.   筱筱家住在城南的大院儿里,第二天中午赵吏就带着冬青找到了这里。   赵吏把车停在院子外头,下车四周看了一圈——是个红门绿瓦的大院子,院门敞开着,里头是老房子了,一砖一瓦都带着历史的气息。赵吏小心翼翼把冬青从车上搀下来,出门前冬青说叫他给自己找根棍儿,赵吏翻着白眼叫他快消停点,都快解决的事情了还浪费时间去找根棍儿,他赵吏可是很忙的。   “你扶着我走不就成了!”   院子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洗菜,听见动静回头去看见一个黑衣服男人搀着个格子衬衫的青年站在院门口。   “请问,吕筱筱是住这儿吗?”   “你们找我妈干嘛?”   “那个,我们是以前孤儿院的,受过她照顾来拜访一下。”   “我妈已经死了。”   女人的家在左手边第二间屋子,她邀着两人进屋后去倒茶,赵吏附耳低声给冬青说:“有个女的遗像,估计就是她。”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女人端着茶递给赵吏,而后坐下指了指桌子上的黑白照。   “我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以前她当义工时候确实照顾过不少孩子,也有几个还是会惦记着来看看她。”   “哦,我们出孤儿院以后听说她病了,但是一直没打听到住哪儿,所以到了现在才找到这儿。”   女人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抬头看赵吏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妈病了以后就再也没去过孤儿院了,那都三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看你们年纪……也没那么大吧?!”   卧槽,这女的也忒精明了,这生了双狗眼吧,一下就给看穿了。   夏冬青尴尬的抿了抿嘴,赵吏脸皮厚,也不怕被拆穿,直视着女人反而咧嘴笑了。   “妹子你这真够眼尖的,我们确实不是孤儿院的,但是我们也是受人所托想来问问情况。”   “有什么好问的,我妈疯了三年,在精神病院关到二十四岁才出来,之后身体情况一直不好,嫁给我爸以后生了我,没多久就去世了。这遗像在这堂屋里已经挂了快二十年了。”   相框里的姑娘扎着麻花辫,辫子垂在胸前,发梢点缀了一朵小花,趁着干净的笑容足以看出生前是个多么美好的姑娘。   命不好,被人执着的爱上了,最后落得个疯了的田地。   “妹子,我们没恶意,就是单纯想来问问你母亲的故事。”   “得了,都那么多年了,管你们是谁,说给你们也没事儿。”   10.   “这些也都是我爸告诉我的,我妈十几岁就去孤儿院做义工,当时遇到的义工里有个男生,和她差不多年纪……”   我十三岁的时候被人领养了,离开了那个孤独的院子,院子里生存的孩子都那么快乐,偏偏那么多的欢声笑语里没有我。但是我惦记当时的院长,她对我和蔼可亲,如同亲生母亲一样,所以随后的几年里,我都会在周末时候回到孤儿院去做义工,帮着院长做事情,我什么活都能干,唯独和小朋友一起玩儿办不到——大约是因为我在那个年纪时,并没有同人玩耍过的缘故。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见到了筱筱,她也是义工,当时我把洗好的床单拿去院子里晒时,看到了和小姑娘在跳皮筋儿的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白裙子,带着独属于少女才会有的微笑,大声的念着马兰花。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那天以后,我就注意到了她。   我开始喜欢她,开始追随她,如同一个饥渴的旅人遇到了自己的甘泉,踩着她一步步的脚印,妄想饮下她乌黑的发丝。   我搬到了她家不远处,每天看着她出门回家,看着她抬头与站在阳台上的我打招呼。我养了一盆太阳花,每一次她抬头冲我一笑,那盛开的太阳花就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连笑容都是甘甜的泉水。   甜进我的五脏六腑,恨不得立时为她而死去。   “他像个跟踪狂一样尾随了我妈很多年,不断的告白,我妈不断的拒绝。终于有一天,我妈忍无可忍了,问他是不是瞎的看不出自己不喜欢他,如果是瞎的还不如把眼珠子挖出来不要要了。”   我好绝望啊,从十五岁爱上她一直到二十一岁,六年,太阳花开了上百朵又谢了上百朵,为什么她还是不肯爱我。   我的童年里只有我自己,捉迷藏也是我孤独的蒙着双眼数数。   我的少年里多了一个姑娘,但是她不爱我,她笑的像是一条溪流一眼泉水,但是哪怕一滴都不属于我!   我渴得喉咙生火,却找不到止渴的药剂。   一遍遍的咽下自己的唾液,没有得到一点缓解的感觉。   你说我是不是瞎的。   那我是不是把这双眼送给你你就会爱上我了。   “那个周末我妈和往常一样去孤儿院做义工,刚走进院门,他就冲到了我妈面前,突然伸出了手指朝自己眼眶挖了下去,血溅了我妈一脸,眼珠子掉在地上,转了两下,似乎还在瞪着我妈。”   这双眼,要了也无用,不如,送给你吧。   鲜血淋漓的,送给你吧。   黑的白色,一起送给你吧。   我听到了她的尖叫。   我的喉咙更加渴了。   疼痛没有让我失声。   绝望夺走了我言语的能力。   终于,她再也不会和我笑了。   她疯了。   我的眼呢?   我找不到了。   什么,都找不到了。   11.   “我妈在医院里住了三年,出来以后精神也大不如前了。这个疯子毁了我妈的一生,把她的整个青春,都撕碎了。”   女人说完叹了口气,抱着双臂偎进了沙发中,不肯再发一言。赵吏瞥眼看到了堂屋门口站着的鬼魂,双目的血在故事的讲述中渐渐干涸,格子衬衫上残留的血迹也慢慢锈成了黑色。   “挖了眼睛的那个男生,在你妈妈入院不久以后就在医院吞安眠药自杀了。他留下过遗书,说自己因爱失去了自我,祈求能够找回失去的眼睛和失去的自己,更加祈求能够得到你妈妈的原谅。”   “谈不上原谅,我妈妈治了三年出院以后已经根本不记得他了。”   没有人愿意留下不好的记忆,那些黑色的反面的沾染着血腥味的痛苦,都带着过去的光阴一并埋藏进了最深的地底。   他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记住的那个姑娘早已经死了,在他抛弃自我变化成另外一个可怕的疯子时,就已经死了。   跟着他的两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起落在地上,沾了灰尘,然后被岁月碾成了粉末,消散在空气里了。   这只孤独的鬼魂站在门外,他看不见相框里的年轻姑娘,那里面的她笑的和当初一模一样,如今的她已经化为潺潺溪流里的一滴清泉,永远的消失了。   我因爱成狂,因爱成为你的伤疤。   时间不再给我机会抚平它,一切都成了妄想。   就想当初祈求你爱上我一样,都是妄想。   12.   赵吏叫来了摆渡人把逃了三十多年的鬼魂给领走了,在他彻底离开的时候,冬青蓦地闭上了眼——久违的阳光刺痛了他,重新见到这个世界真是有一种感动到想哭的冲动。   赵吏上车见他爬在驾驶台上一动不动,后脑勺有一根头发翘起来,像根调皮的野草。   “来,给你看看他照片儿。”   冬青接过照片,那上面的青年笑的很温和,一点都不像是故事里那个发狂的人。   “感觉上很像你是吧,兴许这就是盯上你的原因。”   “放心吧,如果一个人不爱我,我不会纠缠下去的,给爱的人幸福,好过于苦苦痴缠彼此都不好过。”   “没事儿,小冬青你要是爱上哥哥我了,哥哥我一定勉为其难的也爱你一下的。”   “……滚!”   赵吏侧脸看着他,觉得这事情是在开玩笑嘛?这么个好脾气的圣母到底哪里像那种自作孽不可活的人了,怎么就盯上小冬青了?!   哦,也对,人家有眼无珠。   “快走啊,我还饿着呢!昨儿根本没吃饱!”   “老子又不是没伺候你吃饭!好意思说饿?!”   “赵吏你大爷!你他妈试试那种情况能不能吃下去!”   赵吏梗了梗脖子,觉得冬青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不对,是重见光明的冬青一点也不可爱!   “两天没上班,扣工资!”   “哦,好呀,你赶明儿请个瞎子来收钱,你扣我工资我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   “嘴皮子见长啊,冬青你这几天被我伺候的太好了欠收拾了!”   若说你是一条溪流我是那个路过的旅人,希望你赐予我一滴解渴的水。   然后,我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这是我一个人的旅程,我不能挽起你一起上路,如若强求,会伤了你也伤了我自己。   我会记得你。   只要你开心只要你还带着灿烂如同阳光的笑容。   那我就再也没有什么牵挂。   路,还很漫长。   -END- 作者有话要说:     ☆、若初   1.   江南烟雨时节。   屋外雨帘潺潺而下,浸润了一整个天地。   屋内昏暗,雨水沿着墙壁往地面上缓缓的淌,缓缓的,淌成了一条小河。   他站在屋檐底下看到了远处迷茫的人影。   那个少年穿越重重雨幕而来,脚步漂浮,踉跄着朝着家走来。   青色的粗布衣袍沾染了烟雨,把人化成了一幅画。   一切重回最初的时光,那些墨色在画上淌成点点的情愫。   我对你的情愫,在几百年后,还是没有浮出水面。   都沉下去了,沉啊,沉啊   最后沉作了你窗前的白月光。   沉作了我心头的朱砂。   不疼不痒。   横亘在心上。   是一座几百年的山脉,遥远,难以触碰。   2.   新闻在播交通事故,三车连环相撞,就在与便利店一街之隔的地方,夏冬青收钱的时候晃眼看到在暴雨里匆匆驶过的救护车,而后赵吏出现在街对面,顶着暴雨冲了进来。   “诶,我说,这雨也下的忒带劲儿了,下了快有一小时了吧?!”   “你这从哪儿来啊,也不打把伞。”   赵吏抹了一把满头的雨水,钻到柜台后面自给自足舀了满满一大碗关东煮,稀里哗啦吃起来。   “快别提了,前街那车祸死了起码十来个人,我收魂还来不及哪儿有闲工夫找伞,饿的受不了了先过来吃点东西,待会儿还要去继续干活。”   电视上还在报车祸的情况,夏冬青愣愣的看着,突然灯就灭了。   “诶?停电了?还是保险丝又烧了?”   赵吏咬下一个鱼丸探头看了看。   “小冬青注意智商啊,看看,对面也黑了,只能是停电了。”   雨还在下,不见停,夏冬青摸黑到柜台底下摸出块毛巾递给赵吏。   “吃完了快把头发擦干了,待会儿病了。”   “哥哥身强力壮不怕!……就是有点儿影响造型,小冬青赶紧来帮我擦擦,我赶紧吃完去干活儿。”   翻了个白眼,把毛巾按到赵吏的那搓天天换颜色的毛上开始慢慢的擦。店里黑黢黢的,关东煮不再冒气泡,整个天地就剩下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低头看着赵吏吃关东煮,夏冬青也觉得有点饿了,舔舔嘴唇,蓦地想起自个儿已经吃了三天的泡面,顿时有点悲从中来。   “我说老板。”   “啊?”   “能不能先把前几个月的工资发我点,我三天没好好吃饭了。”   “啊?店里那么多东西,随便吃啊,最后算在工资里就好了嘛。”   去年买了个包,赵吏你大爷的老子吃了三天泡面了,再吃下去我以后就改名叫康师傅了!   “您能让我吃点正常的东西吗?!”   “喏,关东煮。”   擦头发的手停了,赵吏嘴里正嚼着虾饺,忽然被头上的手狠狠往下按了一下,整个脸差点给埋进碗里去!   “夏冬青你这是想造反啊你!”   “早想造反了!遇到你这种不发工资的老板,傻逼才肯给你干下去!”   “冬青这就是你不对了啊,我可从来没觉得你是傻逼。”   “……”   面对这么无赖又装逼的老板除了翻白眼也别无他法了,夏冬青甩开毛巾,暗搓搓的摸黑从架子上翻出一盒泡面,也看不清楚是什么味道的,将就着撕开拆了调料包又去找保暖壶。   我得想办法换个工作。   夏冬青恶狠狠的挑起一叉子面。   这日子没法过了。   瞪着眼睛咬下第一口,差点没把叉子也给咬断了。   明天起我就叫康师傅,哦,不,夏师傅。   现在在嚼赵吏的肉,面条是他的筋,鱼板是他的肉,汤是他的血!   呕,不行,有点恶心。   “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   “没,没……”   放下碗,赵吏擦了擦嘴,吃饱了得继续干活儿。外面雨没有停,夏冬青蹲在柜台后头吃面懒得搭理吸血鬼一样的老板。   “我走了,明天回来补发给你点工资,看你这怨的,跟上辈子都没……”   “啊?没什么?”   “没做个饱死鬼似的!吃你的面去,我走了。”   “哦……”   3.   初次见他是在一个深夜,三更天,明月如同一柄利刃悬在半空里,尖端带着一点促狭的光芒,落在墙砖上铺了一层白霜。   他从墙角过来,躲过打更的视线,到了大院后墙底下,三两下便攀了上去——身手矫捷堪称惯犯。   有钱人家常年闹鬼从何而来,不是冤仇不是报复,而是深更半夜墙底下的一抹黑影。   他爬到屋顶上,掏出一支小竹筒,小心翼翼的往屋梁上撒着什么,不一会儿,那里就泛起了几团蓝色的火光。   鬼火在月光底下轻柔的跳动着,院落里传来尖叫声。   而后一只死猫被从屋顶扔了下去。   又是月色明媚的一夜。   若说白霜为何,便是青砖上的光。   便是你隐藏着一点笑意的狡黠表情里透露出的喜悦。   四更天了。   4.   车祸现场很是混乱,赵吏站在街旁拉着一个支离破碎的魂魄让他在自己手机上按下了指印。   “好了,你在这儿等着吧,还有半小时就十二点了,到时候我把你们一起带着走。”   “那个,我想问一下?我还可以投胎转世吗?”   赵吏抬起眼皮看了看眼前被玻璃碴横穿了半个脑袋的鬼魂,撇嘴说道:“当然可以,不过要等三百年,这场车祸你是主责,总该要去地府受点苦才能安稳去下一世的。”   “也对……也对,我犯的错……受罚,是应该的。”   鬼魂囔囔自语的呆在了一旁,完好的一边眼珠子无神的转了个圈,然后停滞了。   赵吏在给下一个鬼魂做户口登记,这场车祸三车相撞,夹在中间的是一辆载满游客的大巴,所以死亡惨重,赵吏要收拾了现场滞留的鬼魂还得去追逃走的几个。他望着逗留在四周的鬼魂,血腥味在空气里愈演愈烈,警察医生还有围观的人都在张望地上的尸体,谁也注意不到在路边一直拿着手机做记录的黑衣男人。   他也算是在职时间很长的摆渡人了,千百年来见过的死亡比吃过的饭还多,这些死去的人们,或是进入地府去偿还上一世的罪孽,或是安安乐乐投胎前往下一次崭新的生命,命之所定,人人都有自己该前往的地方,这些地方也许是好的,也许是不好的,总的来说也算是个目的地。   夏冬青的目的地在哪里?   夏冬青悄悄地躲在柜台后头吃痛恨的泡面的情景让赵吏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已经远到快要记不清了。   “吏哥哥!”   “诶,木兰?”   木兰领着几个鬼魂过来,递给赵吏把伞:“上头说这边有点乱,让我过来帮个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吏哥哥你还是打把伞吧。”   接了伞,赵吏隔着雨帘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影子。   “我想起了六百年前。”   “嗯?”   “我送走过一个朋友,六百年后又见到了。”   那天也在下雨。   他从雨幕里跑来。   和往常一样的青色袍子有点乱的发髻。   只有屋里的人知道,跑来的已经不是活人了,他已经死了。   冬青,你上辈子还真的没有做个饱死鬼。   旁边摇摇晃晃走来一只魂,他呆滞的愣在了赵吏面前,胸口插着一块硕大的碎玻璃,脑袋几乎都要血肉模糊了。   “先生,这是……哪儿?为什么,别人看不见我?”   赵吏斜睨一眼,淡定的抓过这只鬼的手在自己手机上按下印记。   “因为你死了,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就可以和我走了。”   “死了?我……死了?”   不肯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鬼实在太多了,如此固执不肯舍弃的自言自语赵吏听到耳朵都快出老茧了,他摇摇头,不打算搭理。驻足不前的鬼淋着大雨,胸口渗出的血混合着雨水流到地上,红的血黑的泥,都搅和在一起了。就在赵吏没有注意的刹那,这只鬼忽而转变了一个态度——他拔足飞奔了出去!   “卧槽!这他妈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   木兰逃出弩箭作势追上去被赵吏朝前一步拦住了去路。   “木兰你在这儿看好!”   5.   下弦月躲在树梢后不动声色,河水自远处蜿蜒而来,又安静的消失在了更远的地方。金二顶着一头湿淋淋的乱发颓然地坐到树底下——他被吓坏了,河水浸没了他的口鼻,他差一点就被淹死在这里!他勉力撑直身子,探头探脑的去看河面,很平静,先前哗啦作响的水声已经被暗淡的月色吞没了,只剩下谜一般的寂静。   “别看了,已经没了。”   黑袍男子站在河边斜眼看着他,金二抹开满脸的水,手足无措的看着男子。   “我在张家院门外守了三天三夜,奈何水鬼太过奸诈始终不肯出来,倒是亏了你,它竟离开院子一路尾随而来让我抓住了。”   这是在做梦吗?   这辈子还没见过鬼,喝口水到是喝出个厉鬼来!   黑衣男子收起匕首,深夜里他如同鬼魅似的在暗地里打量被吓得手脚发软的金二,一双眼仿佛带了尖刺,划破金二的皮,正在慢慢的渗进他的骨血。夜风袭来,金二裹紧身上湿了一半的衣裳兀自在风里瑟瑟发抖。   “你接连三日潜入张家,又是燃鬼火又是扔死猫的折腾,倒是挺有精神。”   “你怎么知道的?”   男子突然笑了起来,微微露出尖牙,邪气显露无疑,那牙尖上就似是还带着厉鬼的血肉,看着叫人胆寒心颤。   “我什么都知道,夜路走多了总该要撞鬼的,小子,以后担心点。”   “担心什么?”   “自然是担心你的小命,人,可是凶于鬼呀……”   金二在瑟瑟发抖中捏紧了拳头,他像是被人在光天化日底下撕扯了衣裳,暴露了羞耻的内里,□□裸的发疼。男子并没有离开,与他一同站在深夜的风里,长袖翻飞,鬓边长发飘起,露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地狱中来的恶鬼,吞噬了面具,缓慢的窥探深渊里的秘密,宛如头顶一弯下弦月,尖锐又寒冷。   “你是什么人?”   “鬼差……我叫,赵吏。”   6.   灯泡闪了两下,忽然来电了。夏冬青咬着一嘴面,迟钝的抬头看灯,白光刺得他眼睛发痛。雨还没有停歇,门口响起了铃声,夏冬青连忙抬头说欢迎光临,但是门口是空的,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扇还在颤动的门。   [小哥……]   下意识转头——满面鲜血,胸口扎着玻璃的鬼正站在面前,近的几乎可以跳贴面舞。小哥吓得跳起,手里的泡面险些飞到地上!   “啊!”   [小哥……你好……]   “你……你好……”   这还是个很绅士的鬼。   “好你大爷,冬青让开!”   鬼差大人紧随其后,夏冬青对于这个混乱的雨夜心神俱疲,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抱着自己的方便面,摆摆手让赵吏把枪放下。   “我说老板,能别动不动就亮枪吗?这人……呃,这个鬼先生看起来满友好的。”   “友好个屁!不要老在我面前装圣母,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毙了?!”   夏冬青壮起胆子冲赵吏翻了个白眼,对方立马调转枪口指向自己,顺带还阴险的竖了个中指。夏冬青撇撇嘴,对于赵吏幼稚的行径毫不在意。   “先生,摆渡人不是恶人,他会带你去应该去的地方,你已经……死了,留在人间不是好事情。”   “我……我才二十五啊,我不想死啊……为什么非得是我死?!”   “这个……”   谁能知道怎么回答呢?   有甘心死亡的人也就有留恋生活的人。   你不过是言语了别人的不甘,心在他人身上,言语苍白迅速衰竭。   万物都如此甜美,不尝尽最后一滴汁液叫人如何罢休。   车祸让这个深夜显得不太平静,匆忙驶过的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胸口带着玻璃的鬼心惊胆颤的看着眼前不肯收枪的男人,黑洞洞的枪口是一个漩涡,生存的欲望张开了獠牙,凶残的吞噬了他。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你的命定就是二十五岁,要不甘要伤心,不如去和冥王说去吧!”   “可是我不想死啊!和冥王说一下能让我复生吗???”   “不能。”   赵吏掏出手机,往上面吹了口气,夏冬青在灯光下望见屏幕上跳出来一个男人的模样,长得白白净净,和眼前血肉模糊的鬼天壤之别。   “前世今生都是注定的,你只能活二十五岁必定是有上辈子的原因,复生不可能,死了就是死了,肉体消亡灵魂前往下一个去处,你再痛再不甘心,都不能更改这个事实。”   鬼颓然的低下了头,那块玻璃的尖端抵在他的下巴上,划得血肉模糊。浓稠的血浆悠悠的流了一地,夏冬青看着红色的溪流在瓷砖地上攀沿四散,最后散开成了一朵花。   “那,我的前世到底怎么了才给了我现在只有二十五年的生命?”   “我说干嘛非要刨个明白不可?听听自己前世的故事就觉得不用跟我走了?甭想了啊,不要浪费我时间,你看看,离十二点就十分钟了,被BOSS扣钱我会很不爽的!”   电视又跳到了车祸的新闻,夏冬青看到镜头前一闪而过的木兰还有她身边站着的几个鬼魂。   “诶?这儿不是木兰的辖区啊?她怎么也在?”   “老子忙到死了叫个外援不行啊?把这破电视关了,烦死了。”   斜睨赵吏一眼,这个暴躁的鬼差已经烦的快要暴起一脑袋青筋了,夏冬青关掉电视,顺手抽过椅子端正的在柜台后面坐下了,他认真的看着赵吏,一字一顿的说:“老板……我老被你苛扣工资我也很不爽,今晚你不如把这个鬼先生的故事说一说,有故事听说不定我就高兴了,继续给你干下去,不然,我,就,不,干,了!”赵吏难以置信的看着夏圣母,感觉这个雨夜故事发展的有点混乱,加班抓鬼还要腾出脑子对付自己的员工,呵,这日子过得真是惬意的不得了。   “小冬青,你今天胆子肥了不少啊。”   “你的枪又打不死我,有本事就让我辞职!”   “辞啊,你大爷的,当老子怕你辞职?!”   鬼差大人边说边拿着手机又往上面吹了口气,跳出个文件,夏冬青盯着他打开后,洋洋洒洒一大篇文档。   “哟,鬼先生,日子过得不错啊,前世造孽了还有个红颜知己等着你,你这死也死得其所啊。”   赵吏狡黠的笑了,慢悠悠的收起枪,鬼先生往他旁边挪了挪,试图看清手机上的文字。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再长的故事也只给了五分钟的结局时间,赵吏决定长话短说尽快把它打发走。   “你前世和人纠纷,误杀对方,冥王判你之后的三世每一世都只能活到被你误杀的人的年岁,这一世你二十五了,到头了,所以该去下一世了,不过嘛……”   前世今生都有因有果,因你而起,果由你而生。   罪孽未洗净,便只得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下一世开始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7.   好饿啊。   饥饿如同恐怖的藤蔓从五脏六腑最深处攀爬而出,缠着金二的身体越裹越紧。   这是他十九年岁月里最深的绝望,死亡与饥饿结伴而生,那些贴伏在记忆深处的魔鬼正随着饥饿慢慢醒来。   金二恍惚的站在破旧的屋子中央,意识到自己再不找点吃的,那就要被魔鬼吞噬了。   一干二净,连着骨头,都会被魔鬼咀嚼下去。   自上一次金二去张家求假扮驱鬼获得银两度日后,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金二穿着道袍登上张家门时赵吏就隐身在一旁看着,看他装模作样的挥舞着个桃木剑,而后把撒了白磷的符纸往空中一扔——半空里燃起火花,亮眼得很。   人或鬼都有欲望,欲望驱使着他们去做不同的事情。赵吏的欲望是收魂,于是误打误撞认识了一个金二,金二招摇撞骗求取钱财也不过是欲望驱使。   在这个乱世,悲剧太多了,欲望,也太多了。   “有人吗?”   敲门声方落地,赵吏就看到了昏暗中的人影,金二端着一瓢水,呆愣的抬头看着来人,下巴上还残留着水珠。   “两月不见,怎么瘦成这样了?”   空出的一只手摸摸腹部,干瘪的,凹下一个深坑,两侧的骨头都嘲讽的刺出了形状。   “钱花完了,饿的……”   说着连忙喝完水又探身去水缸里舀起一瓢接着喝。   “那日张家老爷不是给了你十几两银子,没了?”   金二瞬时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分了给村里的孩子一些……我……我自个儿大吃了几顿……没……没了。”   赵吏不言语,看着他一瓢接一瓢的喝水,肚子渐渐的鼓胀起来,撑起了破旧的布袍。   江南的夏夜,河边虫鸣伴着夜风,草丛摇动起来带出了期间藏匿的萤火虫,微弱的光亮四散在金二的屋子周围,仿佛是落入了仙境。   只可惜此仙境从未曾体会过美好为何物。   “屋里这么黑,不难受吗?”   “……没有灯油了……”   “……你就一个人?”   终于喝饱了,金二抚了抚沉甸甸的肚腹,内里充满了水,不再饥饿,让他的一颗心踩到了地上,脚踏实地的安稳。他放下水瓢,拉了张凳子到屋口放在赵吏跟前。   “嗯……我爹娘和我哥哥闹饥荒的时候就死了,我独自活下来,吃百家饭长大的。”   呵,真是凄惨的人生。   “乱世凄凉,你年岁还小,一直招摇撞骗活不了多久的。”   “还好……能吃一顿是一顿……那个,鬼差大人?”   “嗯?”   “地府,会饿肚子吗?”   “问这个做什么?”   “活着饿的难受,死了要是也还要挨饿,那就太……惨了……”   这是如何凄惨的过往才能够让他有余力去担忧地府是否会挨饿。   生之苦令他难以下咽,所以幻想死可以拥有甘甜。   江南这一幅烟雨画中总也有几点墨迹没有擦拭干净。   赵吏看着黑暗里金二明亮的双眼,顿觉那画中的几点墨汁随着烟雨四散开来。   飞洒在半空里,落进了他的眼里,落进了他的心上。   横亘的一道山梁压痛了他。   做了鬼差四百年,第一次,有人刺痛了他。   心头撕破了一点血肉,汩汩的留着鲜血。   流啊,流啊。   祈求,流到眼前人的心上去。   融合成一体。   却又,不可用言语诉说。   一点水迹落到赵吏眼里。   下雨了。   8.   赵吏摇晃着手机凑到鬼魂跟前,玩味的看了看血肉模糊的对方。   “你的妻子,哦,上一世的,在你死后替你料理了死者的后事,照顾死者的家人,她死之后同冥王请求与你一起赎罪,也就是你的后面两世她陪你一同只活二十五岁,现在算算,她已经在彼岸等了你五年了。”   鬼先生眨了眨眼,对赵吏的说辞不置可否。夏冬青对于这个故事显得比当事人来劲儿,他站起来爬到柜台上凑过去看赵吏的手机,赵吏瞅他一眼,一口气把屏幕吹黑了。   “看什么呀,那么起劲儿。”   “小气……”   赵吏一副你来打我呀的表情收起了手机,而后抬手指着时钟。   “就一分钟了,鬼先生你再不跟我走,我只能来硬的了。”   沉默的鬼魂不知此刻在想什么,夏冬青望着玻璃像一把尖刀,贯穿了他的心脏,似乎也贯穿了他的哀怨。   情绪挂在最高的尖端上。   摇摇晃晃,差分毫,就要摔下,粉身碎骨。   “但是,我没见过她啊,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啊,这是要一个陌生人陪我一起生一起死吗?”   秒针咔哒咔哒往前走,分针是快要跌碎的情绪,马上要到达粉身碎骨的终点。   “你只是记忆里没有她了,命定的过往她是始终要陪伴你的人。知足吧,千百年来死在你这个岁数或者死时比你更年轻的人,能有几个是有人陪伴的,孤身而来也要孤身死去,陌生人又怎样,有人看你生看你死就不错了。”   赵吏边说边深刻的看了一眼夏冬青,时钟已经到了十二点,新的一日来临,带着店外不知疲倦的大雨。   “好了,时间到了,我没心情和你折腾了,到底走不走!”   鬼先生低头想了想,迟疑的迈开了第一步。   “早这么听话也不用浪费我那么多时间,走吧!小冬青,我走了。”   夏冬青还在想赵吏的话,孤身而来的人世,饮下孟婆汤的人又怎么能知道谁是陪伴自己的呢?他在孤儿院长大,活到如今几乎是连朋友都没有的一个人,鬼先生有一个前世在等他的妻子,那自己呢?   没人喜欢孤独。   硬着头皮咀嚼孤独吞下的那种味道。   是生死都难以比拟的苦涩。   “赵吏?”   “嗯?”   “我的……前世呢?”   江南的那场烟雨又来了。   心中泛起大雾,湿了整整一幅画。   再绚丽的色彩都化作了浓黑的墨汁,淌下,缓缓的沉寂了。   “你啊,富家公子啊,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过得好得不得了,不然你哪来那么苦逼的今生。”   那,有人在陪伴我吗?   话未出口,铃铛响起来,赵吏已经带着鬼魂走远了。   夏冬青皱眉看着店外深夜的雨,也不知那场车祸要拉扯出多少人的故事,里面有美满的前生,也有孤独的今世,总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从上一个结局里来了,看到了崭新的开头就必然要迎来新的结局。   离开的鬼先生,你的故事又将展开了。   9.   金二一大早就再次步入了张家,带着他行骗的行头,和一肚子的水——他怕行骗中途饿晕了,只好借着水来暂且填一下肚腹,不让轱辘作响的声音出卖自己。   这日从清晨便开始落雨,赵吏望着窗外茫茫的雨幕,烟雨掩盖了这个晦暗的清晨,一切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心头的山脉更沉重了,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接连几日的阴雨让河水暴涨,先前金二蹲坐的那棵树已然被河水淹去了一整个树根。赵吏提着烤鹅和一壶女儿红,堂而皇之的进入金家,破碎的小屋挡不住几缕风雨,屋外风雨大作,屋内就上演连绵的小雨。   赵吏看着桌上的一把野花,笑了笑。   这是一出戏,登台了总该落幕。   主角没有他,他做不了任何挽留的举动。   我宁愿自己是个看戏的人,也不愿沉沦下去。   赵吏在门口驻足了三个时辰,等待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清浅的雨帘阻挡了金二的步伐,他踉踉跄跄的走着,衣袍上染了颜色,红的,黄的。   红的是血,黄的是泥。   在人间挣扎如此久,结局到来的毫无预兆。   生命终于于第十九个烟雨季节,金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迷茫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的东西都丢了,桃木剑符纸,全部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他顺着河水而下,记忆里回家的道路被暴涨的河水阻隔,他茫然无措,鞋子踩进河水,衣袍也湿了大半,上面还沾着自己的血。   他走了很久,走了大概有一辈子那么久,才看到了家门。   还有屋檐下站着的男人。   男人穿着黑袍,挽起的头发拂过他的耳畔。   合着雨水。   真是,犹如一幅画呢。   10.   新闻结束,车祸的报道终结在最后一辆救护车驶过的声音中,夏冬青呆呆的看着在放广告的电视,脑子里一直绕着赵吏甩下的那些话。   我的前世是个贵公子?太可笑了,我又不记得,吃了什么山珍海味穿了什么绫罗绸缎,到这里还不是变作一碗泡面一身工作服。   唉,喝孟婆汤也不是好事,不喝的话,说不定还能回忆一下山珍海味是什么滋味。   冬青摇摇头,把那些事情全部甩在脑后,开始点算货物。今晚下雨,没什么人来,夏冬青关了火,关东煮吐出几个微小的气泡后一切趋于平静。百无聊赖的雨天,听了个略微有感触的故事,夏冬青暂时忘记了扣工资的老板开始埋头干活。   刚点完一箱可乐,赵吏回来了,吊儿郎当的老板绕到货架前细致的挑出一根柠檬味的棒棒糖,撕了包装纸塞进嘴里。   “那个鬼先生送走了?”   “嗯,还算配合,挺听话的。”   赵吏含着糖,说话带了点含糊不清的意思,夏冬青开始点算侠义箱货物,赵吏长腿一迈,跳到柜台上坐下了。   “别坐这儿,待会儿来客人了挡着收钱。”   “哎哟,今晚不会有人了,小冬青你自己看时间提前下班吧,不扣你工资。”   “扣工资?扣工资前提是你发过工资……”   “咱俩这层关系你还跟我计较几个钱的事情?”   “我们没什么关系。”   上一世还送了你一程,这一世就新人换旧人了。   心都碎了。   赵吏咔擦几下嚼碎了嘴里的糖,品味着一嘴浓郁的柠檬味儿哀怨的看着夏冬青。   “惹老板伤心是要扣工资的。”   “扣吧扣吧,尽情的扣惬意的扣,不扣你不叫赵吏。”   说完抬起箱子去仓库了,给赵吏留下个倔强的背影。   鬼差撇着嘴,想自个儿是造什么孽了,胸大腰细的妹子不多来几个,天杀的非要来个干瘦的夏冬青。   瞧他现在瘦的,指不定就是上辈子饿出来的!   “诶,赵吏。”   “嗯?”   “你说,有人陪我么?”   “陪什么?陪睡?小冬青要开房找哥哥呀,看你那么寂寞,不是36D我也认了。”   “认你大爷!”   夏冬青把箱子砸在柜台上直接拉起抹布朝赵吏脸上招呼过去!   “哎哟哎哟,快别往脸上来!毁了我的眼线抽你啊!”   深夜里的混乱过后一切都显得特别安静,夏冬青扒拉着几罐饮料往架子上码,赵吏默默的站在收银台后开始数钱,寻思着是不是能从中小小的抽出几张而不被夏圣母发现。   “赵吏,我刚才问的你没回答我。”   “啊?回答什么?”   “人人都有前世今生,之前那个鬼先生有个红颜知己在一世一世的陪他,那我呢?我是孤独而来的吗?”   抽出张五十的,嫌弃面额太小再换张红色的。   “我是鬼差,但不是每个鬼魂都归我管,像生前故事档案这种事儿呢,我是不会太清楚的,所以你的故事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有,也说不定没有,你想要的话,就当冥冥之中有人还是一路陪伴你的就好了,反正谁也不记得上辈子,这辈子认识的朋友,也许是我,也许是王小亚,都可能是陪伴你而来的啊。哦,不对,不该是我,我能大出你一千岁来,怎么着,都不该是我。”   一听可乐从架子最高处掉下来,泡沫喷了一地,夏冬青愣愣的看着半晌没有反应。   “……摔坏了?从工资里扣。”   “赵吏,这一千多年,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吗?”   时钟在咔哒声中不紧不慢的向前行走,走过了这个数字再迈向下一个数字,始终不曾有终结的一日。赵吏挑眉看了夏冬青半晌,眼中映出的人影恍惚变回了六百年前的模样,穿着粗布袍子,瘦成了皮包骨头的活鬼,枯槁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那里面怀揣了愿望与恐惧,在时光里慢慢被熬成一锅浓汤,而后,就被岁月饮下了,一滴都没有剩下。   “也许,有过吧,但是,他不记得了。”   11.   一层雨幕便是一年的光景,待到金二终于行到赵吏跟前时,桌上的野花都已经枯成了碎片,赵吏带来的烤鹅也已经腐败变质,单剩下那壶女儿红还带着扑鼻的酒香。   金二站在屋外,淋着雨,小心翼翼的擦了擦脸上的伤疤,尴尬的朝着赵吏挤出了微茫的笑意。   “今早不顺,被发现了作假的痕迹,挨打了。”   鬼差大人不言语,打开了手里的酒,浓郁的香气萦绕在二人之间。   “本想让你饱餐一顿,奈何你行的太慢了,只余下这壶酒了,你看,桌上你采的花都已经枯了。”   “为何要请我饮酒?”   赵吏举起酒壶朝着金二的方向,在地面洒了一遍,而后,自己再端起饮下一口。   “你饮完,就同我走吧。”   “去哪儿?”   “去一个再不会挨饿挨打的地方。”   金二眨眨眼,地上的酒很快被雨水冲散,连带着那浅薄的酒香都被洗的一干二净。他越过赵吏看向屋里那束枯萎的野花,花是他清晨落雨前在河畔摘来的,端端正正的扎成一束想等回来插好,谁知自己这一去竟是如此漫长。   幸而,还有一个人在等自己。   “你是鬼差?”   “嗯……”   “我,走了多久?”   “我在这屋中等了你七日了,自你离开那日起。”   我恍惚里只觉得痛,心里想着回家,哪知道,居然是踉跄着走了那么久。   “我以为我回不来了,看到河水想起家就在河边儿,走了那么远的路,也没觉得饿。”   “……”   “原来,我已被打死了。”   这是一日漫长的雨水,七日前他走时便落下,七日后归来恰好还是下了个凑巧。鬼差不动声色望着他,手里的一壶酒洒了大半,只为惦念着祭祀他好不容易归来的魂魄,目光穿越这七日间长长的时光的走廊,那头站着曾几何时在如霜一般的月色下狡黠的他,这头,站着浑身染了血迹,脸上还斑驳着伤痕的另一个他。   终归是有生至死的,谁又能逃开这个轮回。   “走吧,死了,总好过活着挨饿,若你还有什么心愿便告诉我。”   “没了,这一辈子活够了,要说唯一的心愿,大概就是希望下辈子不要饿肚子,也不要,再让我一个人了。”   很苦啊,饥饿与孤独如同顽疾缠身,这世无药可医,下世就求能够不要受此等的苦。   江南再美又能如何,能够让这些烟雨堵上我满身的疮疤吗?   满目疮痍里,无尽的痛苦在此刻烟消云散。   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   美妙过了江南六月的雨。   “好,不让你一个人。”   赵吏把酒置于桌上,轻手轻脚把花放在前方。   “我祭你一次,来生你不会再记得我,但是,我会记得答应过你,要一直伴着你。”   “我的岁月在当上鬼差那一日起便终结,你轮回几世都与我无干,你生,我能遇到你,你死,我便送走你,你轮回肉体,我轮回开始与结局。”   江南烟雨不会有枯涸的一日,它年复一年,埋葬了这一次光阴还要迎来下一次重逢。   我应允的事情,便不会有消亡的一日。   我心头上落了一座山。   无论你在哪里,都将在这座山里走不出去。   我伴着你。   永生永世。   都伴着你。   12.   赵吏收拾了被自己点乱的收银台,抄起一瓶啤酒冲着夏冬青摆手。   “回去吧回去吧,都没客人了,早点回去睡觉,每天跟个病死鬼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夏冬青挑着嘴角勉强扯出个笑脸来,心想你他妈不扣老子工资我至于活得跟鬼一样吗。   “那我回去了……货我都点齐了,你要是没心情守了也干脆关门儿吧。”   “没事儿,我自个儿待会儿。”   下了快整夜的大雨在午夜两点时分渐渐停止,夏冬青也乐得休息,悠然自得的收拾了零碎东西就准备走了。   “诶,门口伞拿上。”   “不用了,雨都快停了。”   “叫你拿上就拿上,哪儿那么多废话。”   夏冬青也不太明白这人怎么突然那么固执,黑伞孤独的倚在角落里,上头沾的水迹还未干透,伞把是个龙头的形状,倒是精致的可爱。他收下了赵吏的好意,拾起伞走了。赵吏一口灌下小半瓶啤酒,看着冬青走到街上,在蒙蒙细雨中撑起了那把黑伞,渐行渐远,最后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了。   我活得多漫长啊。   人生,多短暂啊。   啤酒瓶在他手里摇摇晃晃,慢慢泛起一层泡沫。   我能等你第一个六百年。   然后还有下一个六百年吗。   泡沫扶着瓶身,一寸一寸向着透光的瓶口攀爬。   我的时间停止了。   你的还要继续呐。   刺啦,泡沫踏进光里,流到赵吏的手上,沾满了虎口。   冬青啊,你忘记多少次,我就能找到你多少次。   别人命定的是前世今生有不同的故事。   而你,命定了无论投胎转世几个轮回,都只有一个故事。   那就是,不断的在这一刻与我重逢,忘记以后,在下一刻又与我重逢。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泡沫,不动声色的笑起来。   真是,美好的故事。   真是,完满的结局。   “叮铃”   “欢迎光临,444号便利店。”   —END— 作者有话要说:     ☆、若异   1.   我在地狱望着你。   他站在火海,举目望向刀山——如同一具腐败的尸体上生满了惨白的骨刺,恶鬼们踩踏彼此攀沿而上,硬刺扎穿他们的魂魄,血肉模糊。   真有意思。   带着欲望的人或是鬼都挺有意思。   火燃着他的肺腑,内里沸腾的欲望被熬成了脓血,咕咕的冒着气泡,妄想趁着热浪而起的翅膀从他灵魂最深处逃离出去。   他始终诚实,遵从理想与梦境方觉是自己痛苦的出路。   我此时此刻在熊熊的火海中思念你。   遥远的望见了自己悬挂在利刃上的思念,那么脆弱,只要一刀,就会粉身碎骨。   那又如何?   相信我再见到你,就解脱了。   2.   444号便利店灯火通明,平日冷清的店里因为节日的到来客人络绎不绝——当然,都是不寻常的客人,中元节到来,往来的孤魂野鬼都在群聚着到处去收无人捡拾的纸钱,这一天摆渡人都忙于维持野鬼秩序防止发生争抢事件,而赵吏此时此刻还站在便利店柜台后面充当收银员,眼看就要十一点,夏冬青迟迟不出现,他怒火每一分钟都烧的比上一分钟更加旺盛,收银台被他按的噼啪作响,几个客人结了账以后匆匆逃离,生怕店长身上的火气殃及池鱼。   夏冬青你大爷,我他妈忙成这样你大爷的敢给我迟到!   缩在角落里的几个野鬼胆战心惊的看着鬼差大人,一个个缩头缩脑担心着自己下一刻会不会无辜变成枪下亡魂。   “你们几个!刚才抢钱的时候不是挺牛逼嘛!怎么?现在成孙子了?!”   大爷你枪杆子就搁手边儿放着,鬼也是怕死的好嘛。   “说话啊!”   正在掏钱的青年看着收银员自顾自对着一个角落狂吼出声,额头上慢慢渗出一滴冷汗,他赶忙数出钱来随意往桌上一丢东西都来不及拿撒腿就跑了。赵吏抓着薯片冲门口招手叫人回来拿,奈何青年脚力出众,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天天被扣工资还扣出毛病来了,他妈的十一点了还不来上班!   丢开薯片,赵吏第十次掏出手机来按下夏冬青的号码,他决定这次如果夏冬青还不接,他不止要扣他一个月工资,连从店里拿方便面吃的资格也给他取缔了!   电话还没接通,门口铃铛响了。   “欢迎光临。”   “啊?赵吏,怎么那么多鬼挤在这儿?”   总有事情是难以预料的,赵吏没有发觉今天中元节除了乱,还多了另一种诡异的气味,他边打电话边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夏冬青,穿着他的格子衬衫和卡其色裤子,万年不变的陈旧造型,表面看上去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不同,但是,大约只有赵吏一个人看出来了。   “……冬青,你去哪儿了?”   “诶?我能去哪儿,这不是来上班嘛。”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不是八点半?我从家出发走到这儿来就十五分钟啊。你还没说呢,这干嘛,那么多鬼在这儿?”   赵吏拧着眉头看他,手机也忘了收回来,一直在耳朵旁贴着,里面传来嘟嘟的忙音声,根本没有人接电话,他已经忘记几秒钟之前刚决定对夏冬青做出的处罚了,角落里的鬼魂们蠢蠢欲动,壮着胆子朝夏冬青围了上去。   “我说,小哥儿,你肯定才刚来吧,怎么?要不要我们带你去到处走走?”   “走什么?我还要上班呢,而且我没什么兴趣和你们去鬼市参观,上次去了一趟,才去就遭抢劫,那恶鬼还说要吃了我,可把我吓死了。”   夏冬青侧身退出了围观的野鬼们,他放下背包去拿工作服,却被柜台后站着的赵吏一把抓住了手。   “快放开,我去换衣服。”   赵吏使劲捏着他的手,右手还拿着手机,带着一脸古怪的表情死死看着夏冬青。   “我说干嘛啊,赵吏你大爷的,你捏疼我了!”   “冬青,你看看钟,几点了……”   夏冬青对于赵吏的要求莫名其妙,心想自己准时出门上班,从来没出过差错,难道今天还能十五分钟走出十五个小时来?他狐疑的抬头看了看钟,钟面上时针准确的对着十一点的方向,而分针已经越过了十二在朝着下一个目的地奔跑。   “诶?十一点了?我……难道我的表坏了?”   “你的表没坏……”   “那我怎么上班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我明明走的是一样的路啊。”   旁边的野鬼浮起轻微的笑声,先前说要带他去参观的鬼魂张了口。   “小哥,就说你刚来的,你不是走了两个多小时,是你的时间出岔子了!”   “什么?”   “小哥,你已经死啦!”   夏冬青也愣了,他按着往常的路线走,怎么会走到一半整个人生就戛然而止了。赵吏脸色已经变作铁青色,他呆呆盯着夏冬青半晌才后知后觉开始翻查手机。   “我……我死了?”   “我在查!”   夏冬青看赵吏慌忙的在手机上翻查信息,他反而是出奇的冷静——死了而已,近二十年的光阴里他看了那么多未死的将死的已死的人,对于生死界限到是显得有些模糊了,仔细想想,现下死了也挺好,起码,可以不在人世继续孤独了。   “赵吏……我能不投胎跟你去当公务员吗?”   “给老子闭嘴!你阳寿未尽,死了我他妈也给你塞回去!!!!!”   这声怒吼让旁边的野鬼集体倒退了一步,但静默几秒后,他们旋即大胆的朝着赵吏走过来,鬼差眼明手快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抄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这些以天地为家的孤魂野鬼。   “老子是说冬青死了我能给他塞回去,可,没,有,算,上,你,们。”   在他凌厉的目光下,野鬼们再次瑟缩回了角落不再发言。他收起枪,瞟了眼手机屏幕,拽起夏冬青就往店外走去。   “诶?去哪儿?”   “我这边还没收到你的讯息代表你还没死,我们去找你的身体在哪儿!”   “那……那他们呢?”   “木兰会来收拾,别管了!”   3.   他站在长安城最高的城墙上,夕阳埋在晚霞身后,喷薄而出的红色光芒渲染了一整座城池。   天子脚下的长安百姓如若匆忙而过的蝼蚁,密密麻麻,渺小,弱得可怜。   徒弟上楼来,腰侧斜插着他赠与的销魂刀。   “办完了?”   “嗯,跑了一个,我追了两条街抓到了。”   血红色的城池,似是火海一般,燃烧殆尽之后就是满城灰烬。   “我们上次来长安是多久了?”   “大约有百年了。”   “人生匆忙,聚聚散散,倒是比我们鬼差好许多。”   徒弟方入门百年出头,鬼差也不过是由人而成,生死泯灭,他不懂已看过上千年烟云的师父如今为何突生了如此感慨。   “走吧,回去复命。”   日头已经落下,沉甸甸的云层背后吞没了所有光芒,金的红的化为涌动的气流,伴随着偌大城中这千千万万的生命涌向最深的地方。   那里面有他期盼的东西。   可如今的他已没有生命。   时间停止。   行走停止。   4.   夏冬青隔着车窗看街边许多人在烧纸钱,扬起的大把冥币随风吹了一街都是,偶然间飞来一张贴到车窗上,正对着他的脸颊。   “你好好想想,你出门上班以后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   他趴伏在车窗上窘迫的转过头,对在开车的鬼差大人说:“我……真不记得了……”   赵吏丧气的拍上方向盘,在路中间陡然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驶去,夏冬青眼睁睁看着车身堪堪擦过旁边一辆公交车,吓得心脏差点没从喉咙里呕出来。   “卧槽,赵吏你开车能小心点嘛,吓死我了!”   “没事儿,你已经死了,还能怎么吓死。”   哀怨的瞪着赵吏,夏冬青挪开贴在车窗的脸,慢慢蜷缩身子整个依偎到了单薄的车座上。   “瞪什么瞪,我说的不是事实啊?!”   “是……我们现在去哪儿?”   “刚才本来想去你们那片儿派出所打听下有没有人来报案,想想算了,要是去打听了说不定走漏消息开始找你尸体就麻烦了,我们自己去找。”   “怎么找啊?”   “多大点事儿,我他妈从你家开始到店里这条路上掘地三尺,不信挖不出来你!”   夏冬青看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人的样子,倒吸口冷气。   “你至于那么咬牙切齿吗?就跟和我深仇大恨要把我从地里拖出来鞭尸似的。”   “鞭尸还是小的,小心老子□□你!”   这次夏冬青头发丝都要倒竖起来了,他本能的抓着车门死死贴回了原来的位置。   “我去你大爷的,赵吏你真他妈重口!”   赵吏带着这只新鲜出炉的鬼魂一路狂飙闯了无数个红灯后到达夏冬青破烂的家。鬼魂先生失去实体,穿墙进门毫无阻力,赵吏站在门口看夏冬青从门中间探出半个身子来注视着自己。   “诶?原来鬼就这么进屋的?”   赵吏抬起脚照着夏冬青的胸口往里面踹了进去。   “废话敢不敢少点!”   倒是没什么感觉,就像是一阵风忽然把自己吹了进来,夏冬青下意识摸摸胸口。鬼在失去生命的同时似乎连光感都失去了,他在黑暗中看见自己早上没吃完的面包还放在考研英语书上,不过,为什么桌旁恍惚有个人影……   “卧槽,夏冬青叫你开个门又不是叫你生孩子!半天都没动静你干嘛呢你!”   赵吏心烦气躁,出门匆忙,钱包丢在店里了,现下连个撬门工具都没有,只能老老实实等开门。他看着毫无动静的门板半晌,忽然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就在门后面。   “冬青?小冬青????”   一点声音都没有,乐于穿门的鬼影子都没了。   “冬青!你再不出声我踹门了啊!”   就在赵吏即将再次抬腿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开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光明大作的屋门后面露出夏冬青苍白的脸,还有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匕首主人扬起空出的一只手友好的冲赵吏摆了摆,带着盈盈的笑意。   “阿吏,好久不见。”   5.   他眼角余光看到站在屏风后面的徒弟,随即把手里抓着的人更加使劲往水缸中按去。   濒死的滋味如何?   反正我是死得很愉快,一刀就了结了。   毫无感觉。   他低头悄悄打量即将溺死人的脸,眼珠暴突,额头青筋泛起,面容在水面下五官扭曲像是恶鬼。   “徒儿你看,一个故事又即将结束了。”   我的故事,快开始了。   6.   屋里气氛很异常,夏冬青陷进了尴尬的处境,身前身后两个人显然是旧相识,而抵在喉咙的刀锋冰冷刺到了他。   “阿吏,见到故人也不打个招呼吗?”   “你把冬青放开。”   “他是鬼,我是鬼差,我抓他是职责。”   “你他妈算哪门子鬼差,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赵吏说罢就拔枪指向那人脑袋,夏冬青猛吸一口气,生怕背后的人一个不高兴就把匕首割下去——他说自己是鬼差,那武器肯定也是得让鬼魂飞魄散的,这玩笑就开大了!赵吏恶狠狠的瞪着对方,手指在扳机上随时都会按下去,那人含笑看着赵吏半晌,忽然撤回了匕首,举起双手。   “我觉得还是你的枪比较可怕,我们和谐点商量一下?”   匕首方从夏冬青脖子上挪开,赵吏就抓着人拉扯到了自己身边。对方把玩着匕首斜身偎进桌旁的椅子。夏冬青心下还有点惊恐,摸摸脖子,没摸到任何口子才算是一颗心落了地。   “赵吏,这谁啊?”   “闭嘴,一边儿去。”   已是午夜的光景,偶有黑猫从窗外树枝间跳过,途径窗台,睁着一双蓝眼睛幽幽的看了屋里半晌,随后舔舔爪子又跳走了。夏冬青谨慎的看着那人——生了张容长脸,眉眼分明,半长的黑发随意挽了个马尾松垮垮拖散在颈后,生了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尾上挑,无论何时看,都像是带了笑意。   轻轻的,一点,随意的笑意。   “我们没什么好商量的,你既然能追到这里来,那你一定知道冬青的身体在哪里。”   “知道啊,但是,我不想告诉你啊。”   话音刚落地,赵吏的枪又指向对方了,这次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你不说,那我就只好再把你送走一次,不过这次就是灰飞烟灭了。”   “阿吏啊……你就是,这么对师父的吗?”   “白异,本来是不用弄成这样的,但是如果你是要拿走夏冬青的身体,那对不起,我也不会再记得你是我师父。”   白异收起笑脸,扬手指着夏冬青。   “他?我就算真的要拿走,也是冲你,就这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小孩子,我还没兴趣。”   蔓延千百年的恩怨,白异变成了鬼魅,脱去七百年前的面具,行过火海攀过刀山,在灵魂彻底消亡的一刻离开了地狱。   地狱十八层,竟没有一层是为我而存在的。   罪孽如此深重啊。   压得我不想再承受了。   他推开椅子起身,凑近了赵吏,鼻尖碰着鼻尖,呼吸都喷薄到彼此脸颊上。   “你说复仇是不是应该呢?若我回来只是为了抓个鬼,那太划不来了,对不对。”   赵吏扬眼看着他,太过接近的距离让彼此成了眼中模糊的倒影。   “不如,你杀了我吧,要不,就永远都别想找到他的尸体了。”   “……”   “做鬼挺好啊,看你,一千年,那么开心。”   “给我滚!”   “哈哈哈哈。”   笑声残留在屋内,人转瞬就消失了。赵吏沉默几秒,收起枪拉上身边呆站着的夏冬青。   “走吧,我们去找你的身体。”   “赵吏,他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只能说对不起,我没法杀他,但是,我不会让你死的。”   人没有动,夏冬青僵着脸站在原地,任赵吏拉扯也不肯走。   “哎哟祖宗,干嘛啊你,还不快走!等着身体烂成泥吗?!”   “赵吏,我做鬼陪着你挺好的。”   “胡说八道什么?我都说了你死了也给你弄回去!”   “那你呢?觉得规定我这我那,然后瞒着所有事情不让我知道很好吗?!现在死的是我!是我!”   走廊里不知哪家犯了暴脾气,门被猛地摔上了,巨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来回晃荡,最后找到了夏冬青的屋门作为落脚点,啪地撞在上面,声音也粉身碎骨。赵吏烦躁的把枪摔在桌上,觉得面对突然矫情的圣母真是一种可怕的悲哀,他颓然坐在方才白异坐过的椅子里,染成紫色的头发凌乱的搭在额前显得有些搞笑。夏冬青也很沮丧,他对于赵吏的恩恩怨怨不是抱着好奇的态度,而是真的想要去了解他一千年来到底有些什么样的过往。   上一次,他说也许有人陪伴过他,而陪伴他的那个人已经忘了。   很想问问,那个忘记了他的人是谁。   一千多年,沧海化桑田,山梁变平地,曾经的鸟兽虫鱼都在岁月的腐蚀下成了烂泥。   那他呢?   “我不是想瞒着你,只是这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你不要认为做鬼差很好,其实,一点都不好。”   “是吗?你过得不开心吗?”   “我开不开心暂且不提,反正吧,白异,就是我师父,他要是开心过,那也不至于今天落得这么个地步。”   “鬼差也有师父?”   “当然有,做什么工作没有几个前辈,每个鬼差起初三百年都会有个师父带着,我的师父,就是白异。不过他被关在火山地狱七百年,如今到底是逃出来的还是放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那你和他,怎么会……”   赵吏随手整理了额前的头发,盯着孤零零站在黑暗中的夏冬青。   “你知道吗,鬼差不死不灭,千百年如一日的执行自己的任务,喜怒哀乐全部都装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接触到的全都是要送去彼岸面对新生或是惩戒的魂魄,总有那么几个是难以忍耐如此事情而决心出逃地狱的,出逃的呢,要么去求冥王给予转世投胎的机会,要么,就彻底离开地狱再也不回去。而白异,选择了最极端的办法。”   6.   白异看着快速向自己冲来的三四个鬼差,手里抓着的人已经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毙命在水下。赵吏仍旧站在屏风后面,目不转睛的看他,手还放在销魂刀上,一副随时要剑拔弩张的姿势。   哎呀呀,我的徒弟,真是个称职的,鬼差呢。   鬼差已到跟前,白异黯然的放下人,偏头望着赵吏。   “真可惜啊……徒儿。”   “师父……”   “就差那么一点,为师,就可以永远的离开这个地狱了。”   十八层地狱我该去何处?   若说老天自有裁量。   那我又已化为了何物。   “白异,你身为鬼差妄想走舍俯身于活人逃离地狱,是否知罪!”   跪在堂下的白异仰头看桌案后的冥王,他忽的直起身子,梗着脖子微微探头说。   “我主阿茶,你说,人在濒死时会想到什么?”   “总不会是想到会被淹死自己的鬼差上身。”   “我也觉得啊,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刻,大约是想的自己下辈子要如何过吧。”   “白异,你还有何话要交代。”   “阿茶,你活得寂寞吗?”   白异跪在大堂最中央,赵吏带着销魂刀站在与他距离不远的角落,白异一边问冥王,一边扭头去看赵吏——跟了他三百年的徒儿,在他即将远离时间停止的生活时,毫不犹豫的将他拱手送与了制裁者。赵吏不做声,看着两边上来的鬼差将白异拉起身,等待冥王的发话。   “冥王活得如何尚轮不到你区区一个鬼差来询问。白异,判入火山地狱永受烈火焚烧之苦!”   话音方落地,押解白异的两名鬼差随即将人拖下大堂,白异越过赵吏身侧时,陡然咧开嘴变化出一张古怪的笑脸,颈后散开的乱发拂过面颊,遮了他的左眼,不经意看过去仿若厉鬼。   “阿吏,待到你千年之后终觉时间已停止的一刻,愿你不会变作下一个我。”   言罢,他被身后两双手狠狠朝前一推,瞬间便跌入了更深的地狱中去。   那下面是熊熊烈火在等待他。   赵吏不太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跟了白异三百年,眼看今年便要与白异分道扬镳走上独立执行任务的道路,哪知还未告别就彻底终结了。他摸了摸腰间的销魂刀,那刀外面套着雕花的牛皮套子,是他成为鬼差第二日白异拿来赠他的,时至今日,已在他腰间悬挂了三百年,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他居然一次都没有用到过。   销魂刀出鞘,便要吞噬一个灵魂才算完结。   今日若是白异对他动手,他想自己也不会拔刀的。   赵吏站在堂上想了许许多多,待到最后,他毅然从腰间取下了刀,走到白异离开的地方,扬手把刀抛了下去。   兴许,会有人懂你。   但绝对不是现在的我。   不知,地狱的火何时才会枯竭。   但愿你早日得到解脱。   7.   再次开车上路,赵吏手打方向盘,还得挪出一只手来兼顾唇间叼的烟,夏冬青手里拿着先前落在车窗的纸钱翻来覆去的看,眼神灼灼恨不得在上面烫出个洞来。赵吏掐熄烟头,插手把纸钱抓过来,随手揣进了自己腰包。   “看什么看,你想用它还早得很!”   “要是找不到身体的话,还不是马上要拿来给自己去鬼市买点元宝蜡烛。”   “夏冬青,知道什么叫no zuo no die吗!”   撇撇嘴,懒得和赵吏刷嘴皮子。街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人在烧纸钱,每个火盆旁边都有几个野鬼围着在捡纸钱,也有一些面无表情的鬼魂在盯着来往的行人车辆,夏冬青侧头看他们,几个魂魄察觉了,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回看他,宛如硬刺直扎进冬青的眼里。他被这刺扎得有点出神,身后陡然伸来赵吏的手——十指闭合温柔的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看他们,孤魂野鬼少人作伴,看久了,神魂随他们去了,就找不回来了。”   赵吏的指肚上有点薄茧,大约是常年用枪留下的痕迹,那层茧在眼皮上摩挲,带着赵吏的体温——真是奇怪,明明是个鬼差,居然有温度,反而是自己,成了鬼以后就冷成冰块了。   会被融化的吧?   “赵吏,你很难过吧?”   “什么?”   “白异带了你三百年,教了你那么多,你亲手把他送进火山地狱,你难过吗?”   “大概吧。都七百年了,谁还记得那么多。”   车里忽然沉默了,赵吏捂了一会儿夏冬青的眼睛,看半晌没动静就慢慢松开了手。孤独的鬼在手掌下闭起的眼睛很久都没睁开,赵吏不由自主想起了瞎眼的冬青,看不见大约也是幸福的,当年正是因为自己看见了,才造成了今日夏冬青面临死亡的处境。   赵吏在白异走后的百年内就懂了他当初说的那句话,时间停止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眼中人来来往往,而自己永远是同一副皮囊,又丑又肮脏,这叫人如何忍受呢?   冥王都有寂寞落泪的一日。   更何况我们呢?   他驾着车,闯过几个在前方矗立不动的魂魄,车身刚接触到他们就化成一缕青烟散了。手机震动起来,赵吏挪出一只手去接电话,斜眼看旁边夏冬青跟睡着了似的闭眼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凌晨三点了,赵吏没有办法发动摆渡人去帮助寻找,一旦发现夏冬青尸体,只要出点差错被禀报上去,那就不知道是否还能救得回来了,他私底下找了几只野鬼去四处留意夏冬青的尸首,那边让木兰放下手里的活开始搜寻白异的踪迹。   这些事情真烦人,活着的烦,死了的更烦!   “冬青。”   “嗯?”   “木兰找到白异了。”   “嗯,然后呢?”   车子转过一个急弯,夏冬青在摇晃中睁开了眼睛,赵吏弯曲手指跟着说不明的拍子在敲打方向盘。   “我还是去和冥王那个老家伙求求情让你跟着我做公务员吧。”   “哦……没关系啊,蛮好的……”   飞速挥过来的手狠狠拍在夏冬青的后脑勺上,可怜的小店员哀嚎一声,就算没有痛感也是可以尝试到眼冒金星的滋味的!   “蛮好你妹!白异不把你的身体交出来老子一枪崩了他!”   又是一个鬼魂撞上车头,青烟聚散映出赵吏灼灼的眼神。   “不乐意在火海里呆着,我就让你灰飞烟灭。”   8.   赵吏跟随白异的三百年来,遇到过得稀奇古怪的鬼怪数不胜数。白异是无数个鬼差中资历较老的前辈,他说自己已做鬼差近千年,中原大地没有何处是他不曾知晓的,南方的海域,北方的冰川,大到天界小到蝼蚁,一丝一毫,他都了若指掌。赵吏不是很明白为何他对万事都已了解,却还屈居于一个鬼差的地位。   “徒儿呀,我了若指掌的东西,不过是人心。”   “人心?可我们已经死了。”   “鬼又何尝不是人变化而来,不同的是他人在经历轮回,而我们在看他人轮回。”   彼时赵吏不知白异感慨从何而来,只觉这位师父每日闲极无聊,悲春伤秋,看片云都恨不得能看出朵花来。   头日夜里他们师徒在湖边撞到一只四处游荡的魂,赵吏逮着他,却没有查探到任何关于此鬼的消息,在试图把鬼带去彼岸之时却被一旁的白异阻住了去路。   “阿吏,不可。”   “为何?他已死,我们不是应当带他前往彼岸吗?”   “我认得他,是镇上的郎中,他阳寿未尽,不当死。”   “可……他现在已是鬼了。”   白异指引鬼顺着堤岸缓慢前行,他的一袭白袍拖曳在地上,沾了枯草与泥,白异厌恶的看一眼,觉得这地方真是讨厌得很。   “每人都有自己的归处,在去往下一个地方之前,他应该经历完命定的,无论是苦与甜,没有到时候,我们就不能去了断他们。”   深夜的湖,冷风似是利刃,赵吏在此处看着白异与鬼的身影,那些半空中旋转的利刃刀刀刺入血肉。   白异成天在说令人难以琢磨的话语,刀尖剜出鲜血,不知他是否知道痛与不痛。   在此以后的七百年间,赵吏在时光的消磨下渐渐忘却了当年那个白异。   他途径火山地狱,也没有看到过白异的身影。   那个妄想逃出地狱重获新生而残杀无辜的白异,与那年在湖边说起不能断绝他人命定的白异。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兴许都是真的。   只是寂寞是连魂飞魄散都不能消灭的情绪。   所以,人化鬼,鬼化魔。   最后,都成了灰烬。   8.   白异此时正在便利店里悠闲的打量关东煮,里面咕噜咕噜冒起的气泡声古怪的让他觉得很惬意。赵吏拽着夏冬青冲进来,他居然还笑意盈盈的挥手打了个招呼。   “今日中元节啊,这些个野鬼,哦,还有这位美女,可都在你店里等待多时了。”   白异指指围在角落里的那群野鬼,花木兰站在柜台后头表情呆滞。   赵吏冲白异挥舞着枪杆子:“木兰怎么了?!”   “没事儿,不过耍了点小把戏,可比徒儿你这支枪安全多了。”   大约444号便利店从未如此热闹过,几只野鬼缩在角落里看热闹,木兰被定身在柜台后面连眼珠子都不能动一下,白异颇有兴趣的打量着赵吏——跟随了他三百年的徒弟变换了一种野兽的神情在注视自己,手中的枪管正对自己,还在试图不动声色的把那位已死的小哥朝自个儿身后拨拉。他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笑着从腰间摸东西,摸出来后,在赵吏有点松动的神色中,把此物举到了赵吏跟前。   “徒儿,你还是惦记为师的,我不过刚入火海,你就随后把销魂刀都送下来了。”   那刀依旧如初,雕花的牛皮套子裹着噬人魂魄的利刃,销魂刀在白异指间打了个转,随后被置于桌面上咔哒发出轻响。   “你到底要做什么?冬青的身体到底在哪儿?!”   白异摊开手掌,耸了耸肩。   “如果告诉了你,我不就不能在这个小哥身上痛快的开一刀了。”   “白异你还是不死心。”   “死心什么?师父在替你完成心愿呢,今日中元节鬼门关大开,我趁乱从火山地狱出逃来此,就是想见见徒儿你六百年后重逢的人是何模样。”   我在火山地狱看了你七百年啦。   日日朝着地狱的出口抬头,火焰吞噬我的躯壳,魂魄却在死心塌地的看向你。   “徒儿,销魂刀在小哥身上割一个口子,我走舍进去脱离地狱这千年如一日的苦难,而你的小哥,不是和阿茶关系不错嘛,去要个公务员当当,那你不就不用再等下一个六百年了?”   夏冬青在这莫名其妙的对话里已经不知所措了,他丝毫不明白白异口中的六百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赵吏收起野兽般的神色,冷静的望着白异自顾自说的天花乱坠,枪始终没有挪开分毫。   赵吏说过自己上一世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他说不清楚自己的详细故事,那白异口中的六百年后重逢又是如何?   “赵吏……”   “要问什么以后再说,现在闭嘴。”   白异的发言完毕,他饶有兴趣的发现赵吏身后的小哥露出疑惑的神色,微皱眉头在打量护着他的鬼差。   “废话那么多一个字都没在点子上,老子是问你夏冬青的身体在哪儿!”   “你自己找啊。”   电视机毫无预兆的黑了屏幕,灯闪了几闪,夏冬青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有点慌神。白异抓起销魂刀,还没□□赵吏的枪就抵在了太阳穴上。   “真当我会信你?你要真想走舍冬青的身体,还用得着销魂刀?冬青魂魄离体的时候你就该进去了。”   “阿吏,你不能忘了,销魂刀一出,必须要吞噬一个魂魄,你说,是要吞噬谁的呢?”   这店里的鬼可太多了,本来安分待在角落里看热闹的野鬼们听到此话落地,生怕倒霉到自己头上来,纷纷动起来决心往店外跑。   “谁敢踏出去一步,老子就把你们全崩了!”   凌晨四点,444号便利店里围着一堆不是人的家伙,店外风起,半空里洋洋洒洒飞来许多未烧尽的纸钱,白的黄的,就像是冬日的雪花一样在夏日凌晨里幻化出了别样的景色——关于彼岸的景致。   中元节,白异手执销魂刀,跟前站着个意欲杀了自己的徒弟,他望着满街的纸钱,感觉吹起纸钱的风吹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七百年的火山地狱,那里面连风都是热的。   来自人间的所有都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下。   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大作,赵吏低头看屏幕的间隙意味深长看了白异一眼。   “那边已经知道你出逃在派人过来了,你把冬青的身体交给我,我还能替你求个情。”   “何须你求情呢,我跑出来了,自然就知道未来会如何。你不是想要他的身体吗,跟我来吧。”   言罢,白异毫不畏惧赵吏的枪,昂头走出了便利店。夏冬青对于这个古怪的白异已经心神俱疲了,上一秒还言之凿凿不肯交人,下一秒就变化了脸色,简直就是六月的天气,晴天雨天全他妈要靠猜的!赵吏显然对于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闹法也搞不清楚状况了,他收起枪,歪头看着白异出店后径直走向了自己的爱车,眼看白异举手就准备往车后窗上砸,赵吏顿时跳脚。   “他妈的,白异你敢砸了老子车,老子立马就把你打成筛子!!!!!!!”   “诶?你不要小哥的身体了?”   “去他妈的夏冬青,你砸我车我和你没完!”   走在后面的夏冬青抬起脚朝着赵吏屁后背狠狠踢过去。   “赵吏,你他妈良心让狗吃了?!”   9.   晚上八点十五分,夏冬青关了电脑,随意抹了把脸,拿起钥匙手机准备去上班,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什么,又返身回来拿过早上吃剩的面包撕下一大半。   他像往常一样前去便利店上班,路过小区花坛,那只在附近出没的流浪狗正蹲坐在一束花跟前,看到夏冬青过来,连忙直起身子摇晃着尾巴蹭了过来。   “诶,你到是聪明,知道天天在这儿等。”   他把那大半面包递出去,小狗凑过来就着他的手开始吃,夏冬青摸了摸它的头,尾巴摇得更欢了。   喂完面包,和小狗再见,继续朝着便利店走去。   上班的地方距离他住的地方不远,步行过去只要十五分钟,途中路过小区外一棵大树下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路过一个公交车站台,路过一家火锅店两家精品店三家服装店,路过一座天桥。夏冬青走上天桥时望见前面三岔路口发生了车祸,三轮车侧翻在马路中间,旁边停着的白色奥迪车上的车主骂骂咧咧的站在马路牙子上大声打着电话。与往常没有丝毫不同的路上,车祸这样的小插曲与夏冬青也没有丝毫关系,他拉起背包,继续向前走。   八月的夜晚,有轻微的夏风拂过他的头发。   前面路口吹来几张白纸,撞上他的胸口。   夏冬青把白纸拿下来,发现是张面额一亿的冥币。   随即他才注意到周围比平时多了很多面无表情的脸,他们都在围着焚烧的火盆,等到下一份冥币会落到自己头上。   有什么不同呢?   不过是较之往常多了几个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见的东西而已。   如此事情习以为常,丝毫阻碍不到夏冬青去上班。   今早下班的时候点算了一下,啤酒没剩多少了,也不知道白天有没有把货补齐。   这段时间半夜里老有人过来买啤酒喝。   哦,还有几个鬼也眼馋想讨去喝。   前面拐角左转过去就到便利店了,夏冬青绕过一个火盆,小心翼翼避让开地上放的一束白菊。   在白影出现在他跟前到他倒地的时间短暂到难以想象,夏冬青爬在地上,感觉热乎乎的血已经流到了眼里。   一片猩红里他模糊看见便利店门口驱赶着野鬼在往店里走的赵吏。   眼前的白鞋变成了红色。   便利店的赵吏,也是红色。   原来,死时的世界,是血的颜色。   10.   赵吏在白异的指挥下,猛地打开了后备箱——夏冬青蜷缩在里面,前额的血已经凝固,苍白着脸闭合双眼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真可笑,找了大半夜的人居然就躺在自己的后备箱里!夏冬青还在呆愣的看着自己身体时,赵吏已经瞬间变化脸色又把枪□□指向了白异。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徒儿,你自个儿智商不足还能来找我麻烦吗?我怎么知道,人就在你后备箱里你还能来回两趟都没发觉……”   赵吏已然接近爆发边缘,白异吊儿郎当不知道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蓦地回忆起当年站在屏风后看着那个带着微笑把活人的脑袋往水里按的男人。   温柔如瀑布的黑发遮挡不了他已化魔的眼。   “白异,你不要和我打什么主意。那时候我只是上报,如今我会让你灰飞烟灭。”   “你还不如让我灰飞烟灭!”   凌晨五点,天边微微浮现亮光,夜里被放出来游荡的鬼魂们一一踏上归途,有几个欲脱离群体去向他处的鬼被紧随其后赶来的摆渡人揪住了拖回去。不过转瞬,便利店门口的街上就充满了鬼魂,他们迈着虚浮的脚步纷纷越过夏冬青身边,宛如一场盛大的□□。   “冬青快过来!你要尽快回去,鬼门关要关闭了,待会儿摆渡人赶来就晚了!”   “我怎么回去?!”   赵吏无暇再顾及白异,把身后的夏冬青拉扯到后备箱面前,然后赵吏猛地咬破自己食指,将溢出的血点在夏冬青的眉心,转头要给冬青的身体也点上血时,白异已经拔出了销魂刀把刀尖抵在夏冬青身体的脖子上了。   “诶,小哥儿,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去和阿茶要个公务员当当?我这徒弟,可是等了六百年才等来你这次重逢呢。”   赵吏举起还在出血的手指放嘴里狠狠一吮,把血沫子啐到地上。   “白异你他妈动手能不能早点,老子咬手指头不疼啊!”   销魂刀已出鞘,也不知谁会成为今晚的牺牲品。   “七百年啊,阿吏,你当时若是用这把刀解决了我,该多好。”   “我现在也后悔了,为什么还会让你留下。”   白异上挑的眼尾仿佛带了点促狭的光芒,夏冬青触碰着自己眉心的血迹,赵吏的血还带着一点温度,内里嵌着白异促狭的目光,叫人不知所措。   “阿吏,我日日面向人间,看见自己唯一的徒弟并没有如自己一样在漫长的寂寞中陨落,真是欣慰不已。”   “没什么寂寞的,看着他们来来去去,而自己总是要在最后时送他们一程,不是也挺好吗?”   销魂刀闪过一线光芒,白异拿着它轻轻在夏冬青的皮肤上划拉了一下。   “白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你怕的!我就算真的要走舍,也决计不会选这个小子啊。”   伤口渗出一点血丝,白异陡然松手,夏冬青重新落回了后备箱中。   “阿吏,我不是要出逃,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几个逃跑的鬼冲过来,撞开了夏冬青,他带着眉心的血,踉跄了几下,从台阶上直接扑腾下去,脸贴地彻底来了下狠的,眼看后面蜂拥而上的鬼魂就要踏到他身上,白异眼疾手快给他一下拉了起来。   “小哥,这么个跌法,要不是你现在魂魄离体,早该破相了。”   夏冬青惊魂未定捂着自己的半边脸:“谢……谢谢。”   “我要是七百年前遇见个小哥,不,美女的话,我也不用去火山地狱了。”   “白异,你从地狱出逃就是为了来和我们开个玩笑?”   白异挥舞手中的销魂刀,刀刃上的光芒在半空中变成点点星光。   “七百年没见我,阿吏,今日再见,是不是恨透了我?”   “你他妈还好意思说?!”   说着赵吏就操枪准备去把白异按翻在地上,夏冬青慌慌张张从背后抱住他,生拉硬拽不让他扑上去。白异丝毫没有惊慌,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人,觉得这寂静无边的岁月中,偶有一点争吵声音也不错。   “天快亮了。”   还未松手的夏冬青在拉锯战中抬头看到了泛白的天空,微薄的云层渐渐散开,最远处的天边一线白光在时间的前进中静静浮起,不带一点声响的向着中央迈步而来。   “阿吏,你已过千年,愿你的时间从未停止。”   “不会停止的,因为我还要等待下一个六百年。”   “等待多好啊,化作魔鬼也不过是因为连等待都没有了吧。”   街上的野鬼在渐渐散去,大部分都已回到了彼岸,方才抓鬼的几个摆渡人离开了这条街前往下个执行地点。花木兰定身术到了时限,她拿着手机从店里冲出来。   “吏哥哥,来抓白异的人要到了!现在正发消息来叫我们配合抓捕!”   赵吏收起枪,夏冬青看他放弃了去揍白异的念头才小心翼翼松了手。   “白异,我替你求个情,都已经七百年了,再大的过错也够了。”   “不用啦,我也该走了。”   “走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   说罢,在赵吏还没反应过来的间隙里,白异已经把手中的销魂刀送到了脖间。   销魂刀出鞘,便要吞噬一个灵魂才算完结。   先前留在半空里的星光如今纷纷汇集在了白异的颈间,赵吏伸手去挡已经迟了。   光芒越来越多,销魂刀贪婪的吞噬下白异的魂魄,曾经的鬼差整个人陷入未知的白光里。   慢慢的,慢慢的,化成了比任何时刻都耀眼的光。   “阿吏,我不忍寂寞妄想得到新的重生,化魔不是我所想要,但亦不后悔。”   “师父……”   “火海太寂寞了,我不想再回去了。看到你很好,就足够了。”   都融化了,在这个天光乍亮的时刻,一年中元节过去,白异也跟随着化进了一团光里。   他的黑发,眉毛,始终带着笑意的眼,都变成了半空里的星光。   “来年中元节,阿吏,你记得,敬我一杯酒,要那年我俩在长安城中饮的花雕。”   星光陨落了。   “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白异你他妈让我上哪儿弄花雕去!你他妈……叫我上哪儿弄去……”   11.   我看了好多的故事。   人们来来去去,鬼魂进进出出。   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浮浮沉沉的都是他们的故事。   我又在何处?   好累啊,不断的看他们的开始与结局,其中没有任何一个部分属于自己。   我好累啊。   我在三生水中舀起一瓢,那上面都不曾有过我的倒影。   人间地狱,我来回穿行也不过是前世模糊,来世无去路。   踽踽独行,终归是梦幻泡影。   12.   赵吏连续咬了两次手指,这让他很不乐意。他带着阴森森的表情把中指的血抹在夏冬青身体的眉心,那一点鲜血衬着他额头上已经凝固的血迹越发的红艳。   “快点,直接进身体里去,待会儿摆渡人就要来收尾了,被看见不好。”   夏冬青茫茫然看了看他。   “白异说的六百年是什么?你还要等下一个六百年是什么意思?”   “关你屁事儿,赶紧的,别磨蹭!”   “你不说我就不回去了!”   “哎哟,还会威胁人了,你这个月工资不想要了?!”   “反正也没发过。”   赵吏叹气,觉得夏冬青已经被培养成了傲娇的性子,一发不可收拾。   “你上一世不是贵公子,是个到处招摇撞骗的小神棍,最后被人家打死了。”   “啊?不是说,上辈子有福报这辈子就会过好日子吗?敢情我一直过的那么苦逼?”   “人各有命吧,你死时我答应你不再让你一个人,到如今算来已经六百年了。”   夏冬青碰碰眉心,赵吏温热的血在他皮肤纹路里蔓延开来,浑身都是满满的,来自赵吏的暖意。   “那,我死了陪你当公务员,不是更好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在去往下一个地方之前,他应该经历完命定的,无论是苦与甜,没有到时候,我们就不能去了断他们……这是白异教我的,所以我希望你的故事有始有终,那我的,也就会和你一样有完整的经历。”   “其实,白异是个好师父吧,寂寞能将人杀死,他的故事也不尽是可悲的。”   “或许吧。”   “赵吏,我这一世完结以后,你不要送我去投胎了,我和你一起做鬼差去。”   “看你智商咯,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鬼差的,卧槽,我的血又要干了,你他妈还不赶紧给我回去!”   “诶?!”   在夏冬青还没回嘴的时候,赵吏就已经狠狠把他踹进了身体。   夏冬青羸弱的灵魂在这一脚下不自觉的迎上了一个温暖的去处,他闭上眼睛,慢慢的融合进了自己的身体。   赵吏站在车后面看着满头都是血的夏冬青悠悠转醒,他捂着痛不欲生的脑袋从后备箱里艰难的坐起来。   “我说赵吏,我要收回我的话了,白异还是不是人啊!下手也太狠了!这痛的我!”   “他本来就不是人。”   “你还不快开车送我去医院!”   时间虽已停止,但我信长河中仍有不断扬起的浪头将你们送向下一出彼岸。   阿吏,黄泉路漫漫,我愿化为一盏明灯,引导你二人前往下一处风景。   愿你不再有孤独的六百年。   愿你们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始有终。   赵吏的车慢慢驶向天光朦胧的地方,夏冬青趴在驾驶台上眯着眼透过车窗仿佛看到了站在路边的白异。   白衣黑发,上挑的眼尾。   满脸都是不明来历的笑意。   天亮了。   —END— 作者有话要说:     ☆、若望   1.   我第一百次走进你心里,在你心上敲了敲门。   你仍旧礼貌对待,仿佛我是一个陌生来访的客人。   故事不尽完美,我独身前往,祈求得来你一丝垂怜。   奈何结局总也让人落泪。   我不喜欢这样,我想要甜美的故事。   故事经过宛若百花呈现,蜜都不及它甜,结局不要颓败,虽不奢望都如人意,只求足以让我欢欣流泪。   原来故事不是我想的那样。   而你,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2.   夏冬青额头上的伤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当时被赵吏拖进医院,额头上的口子已经几乎裂成了东非大峡谷,拿着针线恶狠狠给他缝伤口的医生都不住惊叹这么深的口子人居然还活蹦乱跳没有见阎王,真是人类奇迹。   夏冬青疼得龇牙咧嘴,心想哪儿是什么奇迹,这他妈全是赵吏个扫把星闹得,让自己平白无故死了一趟,现在痛不欲生,杀人的心都有了。   摸摸额头上的纱布,夏冬青自顾自挖了一碗关东煮抬到桌上去吃,今天便利店冷清得不像话,现在午夜两点,连平日游荡而来聚集喝酒的人都没了,大街上安安静静半个影子都没有。赵吏又是一个月没发工资,还严格下命令他伤势未愈不能再吃泡面,吃了被发现的话,吃一盒扣一个月工资,夏冬青翻个白眼,觉得这个威胁毫无震慑力——扣工资的前提是你大爷的要给我发过工资!   他戳起鱼丸,咬下一半儿,心想自己怎么没有工资还能在这儿干下去,难道自己是天生受虐狂吗?   没工资还要被老板师父给用板砖拍死了一次。   都到鬼门关走过的人了我还怕什么?   大不了辞职嘛!   “你……你好。”   夏冬青抬头,一个面色青白的男生站在柜台前面惴惴不安的注视着他。   “啊,你好。”   “你肯理我!太好了太好了!”   男生看见夏冬青答话,激动得不能自已,恨不得霎时冲过柜台来给夏冬青一个拥抱!夏冬青护着自己珍贵的关东煮,谨慎的退开一步。   主动搭话的鬼不少见,那么激动的鬼还真是很少见,万事小心为上,最主要是不要弄坏了我的关东煮!   “我在这街上转了好久了,我走不出去想问路,但是他们谁都不理我!现在好了,现在好了,那个,你能借我手机让我打个电话吗?我叫我哥们儿来接我,我手机没电了。”   男生掏出手机在冬青面前晃了晃——屏幕暗淡,没电很久了。夏冬青意识到眼前的鬼大约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还想打电话让人来接。   “那个,先生,你听我说,我不能借给你手机。”   “啊?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如果你介意的话待会儿我朋友过来我开钱给你行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冬青有点无奈,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就算借了电话也没用,他是个鬼,没法和普通人搭话,这种电话拨出去,对面哪怕接了也无济于事。   “那你们店里有充电器吗?我把手机充上电打电话行吧?”   “充上电也没用。”   “为什么?”   “因为……”   “让我告诉你吧,因为你已经死了,电话打出去人家也听不到你声音!”   老板赵吏今天新染了红色的头发,换了一身新的黑色夹克,大半夜也神经兮兮带着副墨镜,风一样的推开门径直走到货架上拿了瓶啤酒下来,夏冬青嫌弃的看他一眼,觉得这人真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男生听见赵吏的声音,显得疑惑重重。   “你说什么?”   赵吏打开瓶盖,毫不在意的看了他一眼。   “街上人不是不理你,是因为普通人看不见你,生人看不见魂魄。”   “那你们怎么看得见我?”   赵吏摊开手,觉得这个问题幼稚又无聊。   “很简单咯,我们不是普通人啊。”   “……”   “我的夜班店员不是不肯借电话给你,给你也没有意义,你电话打出去又能怎么样?对面听不到的。”   夏冬青说不出口的话被赵吏一股脑全都倒出来了,他自认心肠柔软,看不得别人难受,这一点上,完全及不上赵吏的干脆利落。男生颓然坐在凳子上,他不明白自己只是在街上孤独的兜了个大圈,怎么一回头就得知自己死了,肉身落在何处,灵魂又为什么孤零零的要留在这里?夏冬青看他神色低落,满眼都是伤痕累累,于心不忍,伸手扯了扯赵吏的袖子。   “赵吏,这片区不是你管么?你把他带去投胎吧?”   “我到也想啊,但是我没有收到他的信息,我还要工作的,总不能不按规章办事儿。”   “那你意思是他没死?”   赵吏翻个白眼,把啤酒放在桌上伸手进口袋里掏烟。   “你不记得王建山了?死,是一定死了,但是天知道是不是这家伙的肉身也被谁给冻冰箱里去了。”   赵吏手指在半空里比划一下,最后落在了坐在凳子上陷入沉思的男生身上。   “那我们去查一下把他送去投胎去?”   老板不耐烦了,点燃烟狠狠吸了一口,对于夏冬青的提议非常不赞同。   “你当我那么有闲工夫?游魂野鬼多了去了,我每个都要管上头能多给我发点工资?”   “你起码还有工资呢,我连工资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诶,冬青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啊,我虽然没给你发过工资,但是老板我亏待过你吗?”   “嗯,吃泡面不叫亏待,叫虐待。”   男生沉默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这对奇葩的店员和老板已经快要吵起来了,他还沉浸在自己已死的悲伤里无法自拔,这头就又变成了吵架的旁观者,他悲从中来,觉得也不会有第二个如他一般悲剧的鬼了。   “那个……我说……”   “什么?”   “你刚才说,能送我去投胎?”   赵吏松开抓着夏冬青胳膊的手,皱着眉头看男生。   “送是能送,我是鬼差,但是,跟你们人类得有户口证明一样,我没有接到你死了的信息,所以我现在没办法直接送你去投胎。”   “那,为什么会没有我死了的消息?是我家里人不知道吗?”   “这个就不好说了,也许是报漏了,也许是其他原因。”   “那你们能帮帮我吗?我……试过回家,找不到路,我不想一直在这儿这么游荡着。”   老板不说话了,夏冬青再次从后头抓住了他的衣服迫使赵吏踉跄了几步,腰直接卡在了柜台上。   “放手!”   “不放!你帮帮人家怎么了!又不会掉你一块儿肉!瞧瞧你现在肥的,就是好吃懒做心思一点都不活络。”   “夏冬青你大爷的!老子这叫适中体型!得了得了,我帮!那谁,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眼神放光,整个人就像是陡然又活了过来。   “我叫王诚!”   2.   第三十夜,我下班回家,房里传出音乐声,悠然动听,在这个夜里显得特别美妙。   “阿诚,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我拿着买回来的烤鸭径直走入厨房。   “今天买了烤鸭,我热了拿给你吃。”   房子里空荡荡,洗碗池里放着早晨没洗的两套碗碟,油腻腻的沾染了整个池子,看着肮脏又恶心。我把烤鸭放进微波炉,挽起袖子开始收拾碗碟,房间里依然在飘出音乐声,曼妙的声响侵入我的肺腑,宛如深夜里悄悄绽放的一朵花,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我愉快惬意,洗好碗碟烤鸭刚刚出炉,我把热腾腾的烤鸭精心装盘,添上两碗饭,米粒洁白饱满,看着可爱的不得了。   “阿诚,吃饭了。”   没有动静,唯有音乐飘荡在这个寂静的房里,我在饭厅望向房间,房门开了一丝缝,阿诚在门后沉默的看着我,我向他招招手。   “快来吃饭,今天有烤鸭。”   门又关上了,音乐声戛然而止。   这里陷入了死寂,沉默得令人心惊。   我呆呆的望着那扇关上的门,像是,阿诚给我的一记耳光。   响亮,疼痛,相伴而生。   叫人,想要落泪。   3.   “你他妈麻不麻烦!想要我帮你也靠谱点啊!你家都不知道在哪儿!叫我上哪儿找去!”   男生在车后座缩了缩头,无法面对赵吏突然爆发的脾气,唯唯诺诺的也不敢反驳。夏冬青也不知道怎么说,赵吏开车带着王诚出了店门口,问他地址时他才说不记得了。赵吏耐心向来是喂狗的,他难得的大发善心,被一句不记得给泼了冷水,不发火才是奇迹。   “非要去他家找吗?也许是在哪儿出了事故还没人知道呢?”   赵吏一拍方向盘,打个转上了另一条路。   “去他家直接问是最快捷的办法!不过意外的话,我倒是可以叫木兰去查一下试试。”   夏冬青看了看身旁的王诚,男生瑟缩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以前也遇到过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鬼魂,却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平静,疑问了几句后就沉默的接受了这个事实。生活于人而言犹如欲望,欲望每天都在挣扎无限膨胀,甘甜一日好过痛苦一日,痛苦一日期盼甘甜下一日,所以求活不求死。   但是王诚,确实平静的接受了死亡,他仿佛把此事当做预料之中,到来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心思,一心一意接受了,就了结了。   赵吏给木兰打完电话,他考虑着夏冬青说的意外,觉得似乎有些事情自己错过了没有留意到,若是抓到了兴许就能够把这个王诚送去投胎。   “不要说你不记得的事情,咱们来说说你还记得些什么,记得自己的名字?还记得其他的吗?”   王诚陷入了沉思,他在此时此刻发觉自己似乎忘记了很多,忘记了家在哪儿,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还以为自己是个行尸走肉,没人搭理所以无比可怜。   “隐约记得我是出来买东西的,后面就记得我在街上走了好久,想要问路却没人肯理我。”   “你刚才在店里不是说可以打电话给你朋友吗?还记得号码吗?”   王诚摇摇头:“不记得了。”赵吏从后视镜里见王诚再度低下了头,像只可怜的蝼蚁。   真麻烦。   “赵吏你别问了,他连自己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大概也不会知道别的了。”   “夏冬青,我找你来是做我的员工的,成天给我找麻烦,怎么不少吃几盒泡面给我省点钱?!”   “你发我工资我就不吃泡面。”   深夜的街头很安静,赵吏的车子呼啸而过惊动了旁边偶然路过的几只游魂,夏冬青看着外面倏忽飘起来的青烟,脆弱不堪一击。   “我,我会变成这样吗?”   王诚指着窗外被撞散的鬼魂问夏冬青。   “如果你一直不去投胎,就会。”   赵吏又撞开一只鬼,慢条斯理的回答王诚。   “就像活人需要住处一样,魂魄也需要归处,没有归处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最后和天地同化再也找不回来。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我们鬼差也没收到关于你的信息,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瞒着你死了的消息,也有可能是你出了意外还没人发现,很多人不甘心死亡,所以死后也懵懵懂懂认为自己还活着,不过我看你……和他们也不太一样。”   “能投胎最好,不行的话,变成孤魂野鬼,好像也不是特别糟糕。”   “你一直在便利店前面的街上打转出不去,很有可能是在附近出事的,我已经让人去查这段时间有什么意外还没解决了,能查到的话,后面的就不难办了。”   “谢谢。”   赵吏并不在乎这句道谢,无关痛痒,也不能拿来吃。夏冬青倒是对这一句谢谢生出了好感,觉得这个男生看着年纪不大,倒是很懂礼貌。王诚再度扭头看向了窗外,一个小孩儿爬在外面的车窗上看他,正在调皮的吐舌头,王诚被吓得一愣,后来想起自己也是鬼,就不怕了,对着小孩儿憋出个勉强的笑容。   王诚不怕,夏冬青怕,他好奇,去看王诚在看什么,不看不要紧,看了后差点心脏都吐出来。   “赵吏,车窗上有个小鬼!”   “妈的,开窗!看老子崩了他!”   4.   第二十夜,今天周末,我出门去了趟超市,原先的床单被套都旧了,想要买套新的,早晨出门时我隔着房门问阿诚想要什么颜色的床单,他没有回答我。   阿诚已经二十天没有开口和我说话,日子煎熬难耐,每天都快要被寂寞吞噬。   我得不到回答,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给他挑选床单。   临出门前我做了早饭放在桌上,简单的三明治和煎蛋,把我的那份吃掉,余下一份端正的放在桌上。   阿诚的心里有一面平静的湖,死水静谧,我做的食物再美味都激不起任何波澜,我说的任何话语都吹不起一丝风波。   好累啊,好累啊。   我需要做多少,看多少,说多少他才能回我一句话?   我需要走多少,想多少,问多少他才能回我一次爱?   我沉默的关上门,留下那间空荡荡的屋子,还有桌上的一碟三明治和煎蛋。   阿诚会在我离开后出来吃早饭。   他不想挨饿,只是不愿与我产生任何接触罢了。   5.   没有消息没有线索,赵吏没有办法,最后开车送了冬青,然后自己回家把王诚往角落里一放就蒙头大睡去了。   夏冬青在清晨被赵吏的电话吵醒。他迷迷糊糊钻出被子,房间里黑黢黢的,在床头摸到手机接起来,赵吏没好气的声音摸索着电话线呼啸而来,恨不得把夏冬青的耳膜给扎破。   “王诚是不是在你那里!他大爷的,我睡个觉醒来收到木兰消息就发现他不见了?!就奇怪了怎么这些鬼老喜欢追着你跑!”   夏冬青有点糊涂,他揉揉眼睛,房里太黑了,看不到东西,赵吏脾气发作,夏冬青不答他就噼里啪啦狂轰乱炸。小店员没空理赵吏,他仔仔细细在房间里查看,最后王诚忽然从房间那头窜出来,他走到夏冬青面前,惴惴不安的望着夏冬青。   “夏冬青,听到我说话没有!”   “别嚷嚷了,王诚在我这儿呢,木兰查到什么了?”   就算远在电话这头,夏冬青都可以想象到赵吏是翻了个多么深刻的白眼。   “一个多月以前街口那边出了车祸,两辆车冲撞挤压死了中间的一个人,木兰去查了,就是王诚。”   “那不就可以解决了。”   “你以为那么简单?已经上报的车祸,事故也已经处理完毕,尸体也被领走,但是我们没收到死亡信息,这合理吗?”   “天晓得你们工作会不会出纰漏。”   “绝对不会!”   “……那怎么办?”   “去他家跑一趟吧,等着我过来接你们。哦,先吃早饭!”   王诚静悄悄的呆在床边,他对自己的死亡迷茫糊涂,接受现实但是脑袋并不清明。夏冬青把赵吏的话转述一遍,他听完后就更是坠入了云雾里,拔不出来。夏冬青很无奈,助人为乐是没错,但是给自己找了麻烦也是事实,不怨赵吏老抱怨。   “我出门去买点吃的……不对,算了,不吃了,我去刷牙洗脸。”   没有工资的人没资格吃早饭。   夏冬青对着镜子刷牙,想到这个层面恨不得哭出来。   赵吏你个吃人血肉的资本家!   王诚家在离便利店只有一街之隔的公寓小区里,距离王诚出事的地方更是近到只有几百米的距离。赵吏的车停在小区门口,他摇下车窗,对着这片小区不住的咂嘴。   “啧啧啧,小子,你有钱啊!这公寓的房价,卖了我家小冬青都买不起。”   “是啊是啊,我那么瘦巴巴的,卖了老板你这身肥膘肯定就买得起了。”   今天天阴,早上八点的光景,云层厚实的压住了一片天地,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落下来。王诚在这个阴雨天里得到了白天出行的自由,他迷惘的从车上下来,面对着眼前的高楼大厦,他迷迷糊糊中似乎抓到了一点东西,却又辨识不清。   赵吏下车后推了他一把:“嘿,有钱人,回家了。”   坐着电梯直达二十三层,房屋高耸入云,在走廊里夏冬青都觉得自己能憋出恐高症来,他路过窗口,好奇的向下眺望——零星的城市建筑不过是长河里挣扎的蝼蚁,比蝼蚁更小的,就是行色匆匆的人类,他看了会儿,有点晕头转向连忙把好奇全都揣回了肚子里。   “你们住这么高的地方,不害怕吗?”   王诚对于生前故事没有印象,无法回答夏冬青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赵吏倒是很得意的回身过来抛给夏冬青一个不屑的眼神。   “穷鬼住平地都害怕自己饿死,更何况二十三楼,小冬青,瞧瞧你瘦的,跌下去还没落地呢,途中就饿死了。”   大概夏冬青觉得自己真的有可能饿死,哑口无言的把肺腑里打转的上千个国骂词汇给融会贯通的了一遍,最后只能沉默无言的继续跟着赵吏前进。   “就是这家了。”   赵吏在写着二三三门牌号的公寓门外停住了脚步,褐色的防盗门衬着上面黑底金字的门牌,看着都价值不菲,说不定一块门牌都要顶上自己一个月的泡面钱,夏冬青盯着门牌愤恨的想。王诚有点畏惧的缩了缩,脚步下意识倒退几步,直退到了夏冬青的背后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诶?王诚,怎么了?”   “……不,不知道,我,不想进这个门。”   赵吏才懒得管一只鬼的感受,他扬手准备敲门,门嘎吱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金丝眼镜,警惕的看着来人。   “你们……找谁?”   看到男人开门,王诚踉跄几步,退出了夏冬青的身后,身影慢慢在空气中融成了浑浊的水纹,一丝涟漪浮起,他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都没留下。   6.   第十夜,今天回家时发现楼下多了只死猫,花坛边拖着它柔软的尾巴,我拨开草丛,发现它已经身体腐烂,黄色花纹的身体在夏日的炎热中融化成了一滩烂泥,两只幼小的奶猫在围着尸体打转,口中不时发出类似呜咽的叫声。   我平静的放开草丛,两只奶猫和死尸一同被掩盖在了夜幕底下,不露痕迹。   大约死了很久了。   儿女挽留不住它,气温和细菌在吞噬它。   很快就会化作尘土分辨不出了。   我抬头向楼上看去,卧房是个幽黑的入口,内里装着怪物。   属于我的怪物。   夜色吞噬万物,欲望吞噬夜色。   哪怕黑暗难耐,也不及我心中的十分清明。   清朗,不知痛苦,无谓的追寻我要的故事。   努力我要的故事。   只愿沉没在你的心海里。   上天入地,落进怀抱。   暖得像是那只死猫存活时的身体。   你还在家里等我。   从没有离去。   7.   陈挽看着门外站的两个男人,不明他们的来意,一个长相瘦弱,一个黑衣黑裤,看着凶神恶煞。   “哦,我们想问问,王诚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你们认识他?”   “算是……认识吧,我们刚听说他出事故的事情,想来拜祭一下。”   陈挽听到这句话,陡然变了个脸色,他走出屋子,当着两人的面迅速关上了屋门。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阿诚好好的,什么叫出了事故要拜祭?!”   赵吏夏冬青对看一眼,对于剧情转变不知所措。面前的男人面色浮现怒意,对于两个不速之客非常的不满意。   “我要去上班了,没时间陪你们胡说八道,麻烦你们赶紧走。”   说罢就抛下两个人扬长而去,赵吏若有所思的看着远去的男人,后知后觉王诚的故事大约没有那么简单。   “这事儿有点复杂啊,我们得进去看看。”   “进去哪儿?”   “当然是进屋子。”   赵吏一脸理所当然的看着夏冬青。   “擅闯他人住宅犯法的!”   “那就不犯法了,王诚也跑了,这事儿就这么着吧。”   夏冬青连忙拽住要走的赵吏。   “那,我们进去看一圈就走,应该没事儿吧?”   “诶,你不是怕犯法吗,还是别去了。”   “帮人总不能只帮一半。”   赵吏有点得意,摇着车钥匙正欲按下电梯,夏冬青冲上来阻住他的手。   “你去哪儿!”   “啊?回去了啊。”   “不是说要进他屋里去看看嘛!”   “小冬青,你见过谁白天做贼的?!”   今夜天气不大好,淅淅沥沥落着雨,夏冬青在凌晨一点关上便利店,冒着雨跑过街角,赵吏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他俩要出发前往早晨去的高档公寓,夏冬青坐上副驾驶座,隔着车窗见到王诚站在雨幕里远远的望他们,神色不安。   “我们大半夜的去,那个男人一定在家啊。”   “当我的隐身符是摆着看的?”   赵吏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开车走,夏冬青指着王诚问:“就让王诚在这儿等吗?”   “没人带路他走不出这条街的,你也看到早上的情况了,他也许是怕那个男人,这种事情不需要当事人在场,他爱去不去,没关系。”   王诚默然的望着赵吏的车驶出街口渐渐消失在雨里,他对于街道雨水矗立在他身后的树木都毫无兴趣,早晨在公寓外化作的一丝的波澜此刻停留在他的心里和眼里。   没有人愿意记得不愉快的事情,包括他。   人生多么短暂,而他的就更加短暂,蜉蝣活一日,金鱼忆七秒。   他的早晨没有太阳,中午阴郁不堪,而夜晚——就像是沉在深渊里。   深渊底下是陈挽在呼唤他。   呼唤他仅仅七秒的记忆,试图打开他那点狭窄的心门,奋力挤进去。   要再往里面挤一点,再往里面挤一点。   到最深处去,陈挽想要到他的最深处去。   多好啊,我活过那个夜晚就死去了,多好啊。   最后一滴雨滑过头发,落在睫毛上。   午夜的天,晴了。   8.   第五夜,我已经请了四天的假,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点灯,漆黑的夜里像是陷入死寂的坟墓。   有燃香的味道漂浮在屋里,我坐在沙发上,这股味道侵袭了我,捆缚着我的四肢像是最强韧的绳索。   我讨厌这股味道,令人作呕。   厨房里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滴滴答答的水声变成了午夜梦回唯一不让人寂寞的声响。   但是不寂寞有什么意义?   水流得再多,有什么意义?   一切不都还是这样让人无措。   我被你绑住了,没人解绑,没人救我。   阿诚,绳索勒得我有些痛,但是你救不了我。   命中之药已经落进了最深的水里,慢慢的,慢慢的,溶解成了迷惑我一生的药。   水声戛然而止,我麻木的扭头去看,厨房门口站着个人,就着身后窗口落进的微光化成了一把利刃,垂直□□我的心上。   “陈挽。”   “阿诚?”   “开灯好不好,好黑啊。”   心口流血了,你看,混着肉末,成了烂泥。   浇灌进你的泥土里,生根发芽。   我在等它,开成花。   9.   赵吏手脚麻利的从钱包里抽出银行卡,顺着门缝往下一划——门毫无阻碍的打开了,夏冬青在旁边看着这手绝活,目瞪口呆。   “高级公寓门也不过如此。”   “我还就奇怪你明明没我家钥匙怎么老莫名其妙就进来了。”   “小事一桩嘛。”   没羞没臊的,令人发指。   赵吏带着夏冬青悄悄摸进了屋里。   漆黑的公寓里静悄悄的,男人大概已经睡觉了。赵吏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夏冬青跟在他身后也想转转,奈何才走出去两步路就绊到地毯差点摔下去,赵吏眼疾手快拉住他。   “祖宗,你快别动,我看就成了,待会儿人家醒了我还不想被扭送派出所。”   夏冬青在黑暗里翻起白眼,刚才你开门那作派可一点都不像是怕进派出所的人。他看着赵吏东摸摸西摸摸,摸到CD架子抽出张碟,迎到窗口去仔细审视了一下。   “这种两个男的搂搂抱抱的电影有什么好看的,无聊。”   说罢把碟子又塞回去了。夏冬青摸索着向侧面走几步,摸到张桌子,上面有碗碟,大约是饭桌,他鬼使神差的掏出手机,借着屏幕光照亮了桌子——上面有两只吃剩的饭碗,两双筷子,还有两只水杯。   赵吏白天吃饭时候说这屋里除了王诚就只有那个叫陈挽的男人住,为什么是两双碗筷?   “你是什么人?”   一刹那屋里光芒大作,陈挽站在走道上,手指还按在灯的开关上,神情惊悚的看着屋里的陌生人。夏冬青惊吓的转过身,忽然想起老板大喇喇闯空门就忘了把隐身符掏出来!   陈挽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他冲到客厅茶几上就拿起电话开始拨110,夏冬青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按住他的手。   “先生,别报警!我们不是小偷!”   “我家遭小偷我还不报警?!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要么现在立刻走人,要么就等警察上来!”   夏冬青着急了,自个儿研究生还没考上难道就因为这种事情要去蹲监狱,他紧张兮兮的对着赵吏丢眼色,赵吏好整以暇站在客厅那头看着也不出声。   陈挽大半夜睡不安稳,打算出来开瓶红酒,怎么知道就见到个男人站在自己家客厅里!他捏着听筒不肯放手,僵持中听见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了,他见阿诚在门口站着,神情呆滞的看向这边。   “你快进去睡觉!这里我解决!”   夏冬青有些疑惑的看着陈挽头转向了走道对谁说话,顺着陈挽的目光看过去——空荡荡的走道,连只鬼影都没有,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和谁说话。   “先生你听我解释,我们真不是小偷!”   陈挽皱着眉头凶狠的看回来。   “你们?你还有同党?!”   诶?   夏冬青望向赵吏,赵吏看向窗口。   他陡然想起出发时候赵吏说的话,这刻幡然醒悟——我说老板为什么不肯出声,敢情隐身符就他用了,把我一个人放在人家屋里面被当贼!   赵吏你大爷!   10.   第三夜,我惊醒在午夜两点,屋里太黑了,我试图按亮台灯,发现停电了。   入睡时在落大雨,如今醒来没有听到雨声,反倒是外面狂风大作,窗户被穿的嘎吱作响。我习惯性的摸到眼镜戴上,然后小心翼翼的走出房间,客厅窗户没有关,几本书被大风吹到了过道上,我隐约见到屋里窗帘翻飞,吹起的窗帘底下站着个模糊的人影。   第一滴雨降在我干涸的心上。   第三天我声嘶力竭,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力气时,你又出现了。   比雨更湿润的你。   像是这夜里最美的光景。   “阿诚,风大,回屋去睡吧。”   人影转过身来,白色的窗帘在狂风里越过他的头顶,像是纱幔一般缓缓降落,笼罩住了他。   他是掩藏的白纱里的一抹细微的光。   弱得随时都要暗淡下去。   “阿诚。”   “我回来了。”   谢谢你回来。   11.   夏冬青下了车,恶狠狠的打开便利店门锁,他在惯性作用下径直去仓库拿起围裙,边向柜台走边准备往身上套,套到一半突然怒火攻心,揪着围裙直接摔在了柜台上。   赵吏含着个草莓味儿的棒棒糖凑上来,像是研究外星生物似的看夏冬青。   “哟,生气了?”   “麻烦让让。”   “别气别气,老板安慰安慰你,来,吃糖。”   夏冬青打开赵吏递过来的草莓棒棒糖,气得恨不得能咬下老板一块儿肉来。   “他妈的赵吏你自个儿到舒服,我差点被人当贼抓了!”   “老板在呢,还能让你被抓了?”   太可恨了。   这世界上怎么能有赵吏那么可恨的人。   成天的让我咬牙切齿,他妈的我牙都要磨坏了!   “我给你干个员工还能不能好了?!工资没有,还要活该被人当贼!”   “我不管吧,你说我,我管吧,你又嫌弃让你当贼,这年头,老板也不好当,糖,拿着,吃完了好好儿上班,刚才我算看明白了,这事儿没那么好管,就不要着急忙慌的做圣母了。”   赵吏掰开夏冬青的手,把那根儿棒棒糖塞他手里,自己嘎嘣嘎嘣的嚼着糖去打开冰柜取出了瓶啤酒。夏冬青看着手里的糖,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他气急了,把糖摔到地上。   “你这是哄小孩儿呢?!什么就看明白了不好管!贼都当了你现在跟我说不管了?!”   啤酒刺啦冒出白沫,赵吏混着口腔里的草莓味彻底浸润到了啤酒的苦涩中,滋味复杂很有趣味。他摸着下巴,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夏冬青说,他隐身在窗口处,看着陈挽的举动,心里已经把此事猜了个七七八八,答案不言而喻,却又不是个好故事,他不喜欢人类的麻烦,游魂野鬼也与他无干,救不了的,要消失的,和他没有关系。   善心怜悯,不过换来几世苦等,不要也罢。   “刚才你看见陈挽对着走道说话了吧。”   “嗯,但是走道上没人,也,没有鬼……”   赵吏摸摸鼻子,心底里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个陈词总结。   “怎么说呢,那走道上的东西我们看不见,但是确确实实是王诚站在那儿。”   “我们看不见?不明白。”   “王诚是已经死了,在这条街上徘徊的鬼魂确实是他,而那间屋子里的王诚也是他,不过,是陈挽创造出的王诚。”   “创造出的?”   夏冬青忘记了被当贼的怒火,他弯腰捡起围裙和棒棒糖,凑到赵吏身边等待他说下去。赵吏点燃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做出解释。   “你们人类有心理病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王诚死的时候也许信息是被上报了的,但是他的家属,或者说陈挽,不愿意他死,构造出了他活着的假象,饭桌上的两套碗碟,他对着走道说的话,都让他沉浸在了王诚还活着的想象里,也许有鬼差登过门,结果发现,这明明是人家还活着的意思啊,而王诚的魂恰好被困在了我们门前的街上出不去,鬼差没有找到他,自然,就把信息撤回了。”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怎么才能让你们那边接到信息送王诚走啊。”   赵吏皱着眉头按熄烟,觉得夏冬青不可□□。   “我不是说了,这事儿不是好事情,不用管了,你们人类的心理病也要我鬼差来处理那我有几双手。”   “那王诚怎么办?”   “算他倒霉,遇上个变态,死了一个月了还把他当活人供着,也许还祈求他能死而复生重新相遇吧,做孤魂野鬼也不是大事,好好在街上游荡个几年,也就没力气消失了,总好过下一世投胎还要遇见陈挽。”   夏冬青瞪大眼睛,觉得赵吏的良心此时已经化成了狼心狗肺,统统都应该挖出来去喂狗,嚼得渣都不剩就是最好的!   “你瞪着我也没意思,变态就是变态,我不是医生,不管。”   “人家变态三十天,而你,赵吏。”   “什么?”   “六百年!”   口里的酒精还没挥发完,剩余的啤酒卡在了赵吏的喉咙上,在夏冬青的话语里变成了硬刺,扎进肉里硬生生的发疼。赵吏从没察觉到自己近千年的鬼差生涯如此失败,他不过是在不该插手的时候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结果却被一个六百年前的小神棍骂是变态!   “夏冬青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啊!当老子不敢收拾你!”   “收拾我要多大的面子,还要我给你?!你赵吏天不怕地不怕要收拾我就来啊!”   赵吏怒不可遏,千年修养恨不得全融在夏冬青的话里,他砸下手里的酒瓶,一巴掌捏到夏冬青脸颊上,右手扬起拳头想揍人,还没落下去就被人打断了。   “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王诚站在便利店门口,先前的大雨把他浇了个透彻,鬼魂没有沾染湿气,但是心底里已经漫成了沼泽。   这片沼泽在赵吏和夏冬青的对话里越涨越大。   眼看就要把王诚整个溺死在其中了。   “王诚?”   “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心漏了一个小口,沼泽里的淤泥在汩汩的往外流。   “赵先生,你能想办法让陈挽看见我吗?”   赵吏松开捏着夏冬青的手,皱眉看着王诚。   “陈挽的事情,我自己去解决。”   淤泥是黑色的,混着血浆。   肮脏的裹着肉,渐渐堆积成了一个人形。   那是陈挽。   有血,有肉,却是淤泥堆砌而出的,陈挽。   12.   第二夜,香火再一次燃尽,盆中的火苗在风中越来越渺小,最后挣扎几下终于悄无声息的隐没在了黑暗中。   我蹲在旁边的草皮上,恍然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一切都要归于妄想,那我的人生要来何用。   你还未踏上回来的路,这些纸钱烛火是要送给谁享受的。   我把手边的白酒尽数倒入火盆,那些黑色的灰烬在酒水里恣意游蹿,最终一点一点沉落到最底端。   像是你对我关上的门。   夜风凛冽,我迎着风,总觉得那里面会送来故人。   也不知等了多久,有人在我身后拍了拍肩膀。   我回过头去——阿诚站在那里,俯下身拍我肩膀,穿着白衬衫,眼睛亮如星火。   “陈挽,你在做什么?”   我在送你走。   “陈挽,我回来了,上去吧。”   你走很久了,两日如百年。   “走啦。”   陈挽再眨眨眼,哪里有什么人,空荡荡的身后,风都被阻隔了,何来的故人。   好漫长啊。   你走了以后,时间好漫长啊。   秒针被拖拽住步伐,分针被粘稠的空气粘合,余下时针在原地缓慢的抖动。   每一下抖动都是我的思念。   满载的,即将从心底溢出。   肖想着能混合血肉化作一个你。   陈旧的,完好的,活生生的你。   13.   赵吏再一次把车停在了公寓区外面,头天夜里来做贼时还在淅淅沥沥的下雨,今夜却是无风无云,稀疏的星子散着微弱的光芒被城市中闪烁的灯火掩盖了,王诚呆滞的站在小区门口,仰着脖子去看高耸入云的楼层。   属于他和陈挽家的那一盏灯已经熄灭了,窗口像是个黑洞洞的,怪物的大口,仿佛随时要把他吞没。   “我不记得怎么死的,不记得我家在哪儿,但是很奇怪,特别记得陈挽,所以那天同你们来的时候,他开门,我就紧张失措,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跑了。”   夏冬青站在他身边,靠着车门,他的脸颊微微作痛,丧心病狂的赵吏手劲儿大得可怕,恨不得把他的骨头都捏断。   “我十八岁就认识陈挽了,我是个孤儿,大学毕业接受了他的好意来跟他一起住了。”   赵吏坐在车头,掏出烟来点上,对于王诚的故事并不是特别有兴趣,权当完成一件好事给夏冬青一项新的圣母成就来听上一听。   人鬼都一样,来来去去不就是那几个故事,活有活的痛,死有死的苦。   没有区别也就无所谓兴趣了。   “我没有想到,我死后他会那么执着,不肯接受现实。”   赵吏夹着烟,指手画脚的戳到了王诚面前。   “你的这种故事已经烂大街了,我没有兴趣听,今天我可以让陈挽看见你,但是我的目的是要你去跟他说明白,打消他的妄想,把你送进轮回地狱去。孤魂野鬼虽然停留时日不长,但是,真的不好受。”   王诚点点头,他在街上晃荡了那么长久的时日,身边人往来间隙里他得不到想要的回音。   心就变成了沉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累啊。   “走吧,去见见这位妄想症先生。”   赵吏把烟丢在地上,恶狠狠的碾熄了。   毫不留情。   陈挽打开门,再次看见了头一天半夜里在自己家客厅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小偷。他瞪着夏冬青,扬手就准备关门,小偷身后跟着的黑衣男人突然冲上来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陈挽先生,我们想见见王诚。”   “他不在家!”   赵吏按着门板,另只手推着陈挽顺势进了屋子。   “他一定在。”   陈挽踉跄着倒退进了客厅,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因为赵吏粗鲁的动作滑下了不少,他扶正眼镜,语气中满是怒火。   “你们和阿诚什么关系,这么擅闯民宅我会报警的!”   赵吏摆摆手,拉过张椅子让夏冬青坐下。   “报吧,没有关系。”   陈挽不知道自己倒了什么霉,为什么会遇见这种事情,穿格子衫的那个年轻人看着斯斯文文不像是做贼的样子,而这个穿黑衣服的十足十的像极了强盗。   夏冬青看陈挽有点不安,他试探性的说道:“陈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就是,想见见现在在你家的那个王诚。”   “他不太舒服,晚上吃过饭就回卧室去睡着了。”   赵吏毫不在意。   “那就叫醒他啊。”   “你们讲不讲道理!”   “陈先生,你不让我们看你屋里的王诚,我可就要让你看真正的王诚了。”   剧情发展不如人意,陈挽在赵吏的话中犹如堕入了云雾里。他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王诚。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话音未落,赵吏的手指已经点到了陈挽的眼睛上,夏冬青看着陈挽下意识闭上眼睛,赵吏在他右眼上轻轻划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全程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待陈挽再次睁眼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化了上百次,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王诚站在那里,穿着白衬衫,瞳孔晦暗,是死人的颜色。   “阿诚?”   王诚轻微的点了点头,他伸手轻轻的抚上陈挽的额头。   “陈挽,我回来了。”   14.   爱是坟墓。   我替你挖好入土之所,用最好的石料做成墓碑。   那上面刻着你我二人的名字。   你不爱我,没关系。   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打动。   尸骨化成泥土,泥土塑成我。   我们合为一体。   心跳都如此契合。   再是漫长的岁月,也终究会沉淀。   饮下去吧,饮下去,我们就能,永远同行了。   15.   赵吏突然倒地不过是半秒钟的时间,还没有他替陈挽开天眼的时间长,夏冬青从椅子上站起来也已经来不及了,陈挽在他面前,狠狠的给了他的后颈一下。   王诚手里拿着尸油,看着在地上抽搐的赵吏,他再次沾了一滴,俯身去靠近鬼差,神色晦暗,比死人还可怕。   “你……去哪儿搞的尸油……”   “赵先生,这个不是重点,我谢谢你让陈挽看见我。我活着时候,他不爱我,我死了,他终于明白了,多好啊。”   “你想……跟他……”   “你们把我带出了那条街,起先我以为陈挽不会想见到我,没想到,他那么不希望我离开,甚至幻想出了一个我。”   赵吏睁大眼睛瞪着王诚,他没有料到自己也有栽在鬼魂手里的一天,跟着夏冬青当圣母的次数不少了,终于得来一次惊喜的剧情——真是太惊喜了,惊喜得叫他怒火中烧,要烧死自己!   “王诚!我他妈不让你灰飞烟灭就不叫赵吏!”   王诚轻巧的把手里那滴尸油缓慢的涂在了赵吏的嘴唇上,陈挽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王诚处理这一切。   “没关系,我灰飞烟灭也可以,做滚混野鬼也可以,只要和陈挽多在一日,哪怕一秒,我都满足了。”   “今晚……你和陈挽都是……”   “是的……你们走以后,我来给陈挽留了点提示,他明白我还在,他明白自己不会有遗憾,所以非常同意这个事情。赵先生,我不会伤害你们,如果你能放过我们,我会非常感谢你。”   “人鬼殊途……”   “我听到了你和夏先生吵架的内容,人鬼殊途有什么所谓,时间还在,就什么都不是问题,我们才十年,你和夏先生六百年,多好。”   王诚丢开手里的尸油,站起身看着赵吏慢慢的闭上眼睛,陈挽上前一步,揽着他。   王诚闭上眼,像是入了一处温暖的所在,游荡了那么长的时日,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得到的东西,终于在死之后一一实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陈挽,我死的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得到我想要的了,谢谢你。”   “阿诚,对不起。”   夏冬青迷蒙中看到了抱在一起仿佛融化成了一体的陈挽和王诚,头顶上的灯光很刺眼,旁边躺着不省人事的赵吏。   原来,被骗了。   他只来得及想到这一点,就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失去了所有意识。   再次醒来已经新的一天,夏冬青躺在便利店门口冰冷的柏油马路上,睁着眼睛失神半晌才模糊想起发生了什么事,他挣扎爬起来,身旁还躺着赵吏。他扭头在四处搜寻,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路过的几个游魂见躺着的是赵吏都纷纷跑走了。   这到底是什么事情,本来以为是一个死了一个暗恋的神经病经不住现实煎熬而幻想出了新的他。   原来一切都颠倒了,他试图做好事挽救一只孤零零的鬼,结果却是被狠狠的摆了一道。   他恍惚想起骂赵吏的话,一个妄想了三十天,赵吏等待了六百年。   到底是谁爱谁?   谁才是有感情的,谁才是不肯接受现实而丛生幻想的那个?   夏冬青呆呆的坐在马路上,他低头去看躺着的赵吏,晃觉自己二十四年混混沌沌,真的不如一个千年的鬼差想得透彻。   赵吏在夏冬青发呆的几分钟时间里醒来,他被迫尝了两滴尸油,现在头重脚轻,躺在地上都天旋地转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   “他妈的……老子……老子还没被这么耍过,卧槽。”   “赵吏,你醒了……”   夏冬青的大脸就在自己的正上方,眼神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妈的,夏冬青你还不快扶我起来!我他妈要去弄死那对狗男男!”   发呆的小店员突然伸手按住想挣扎爬起来拔枪的赵吏,他在马路上睡了一夜大概着凉了,说话闷闷的带点鼻音。   “算了,是我的错,他俩……也不容易。”   “他俩不容易?老子容易!叫你别管你非要管!我他妈不杀了他们我不叫赵吏!”   “不要去了,王诚,挺可怜的。”   赵吏觉得自己雇的不是店员,是个彻头彻尾的祖宗!天下谁不可怜,他夏冬青还可怜呢,怎么没见来个圣母怜悯一下!   “可怜个屁,现在可怜的是我们!”   “赵吏,我觉得,三十天不算什么,六百年,执着的不止你一个,也包括我。所以,算了吧。”   赵吏临到嘴边的粗□□生生被夏冬青堵了回去,故事有点奇异,临到结局总也让圣母夏冬青生出点感慨来。   清晨的街道只有他俩孤零零的坐在马路上,像是漂浮在漫长岁月里两个孤独的魂。   你追我赶,穿过六百年的波澜,最后在一出闹剧里分拣出了彼此来。   内里刻得一模一样,连感情的脉络,都梳理得分毫不差。   合二为一,默默的,等待下一趟人世的来临。   赵吏推开夏冬青爬起来拍了拍衣服。   “莫名其妙!老子也懒得费精神了,让他俩死一块儿去吧!”   夏冬青看着他跑到便利店门口摸钥匙开门,进了店里打开电灯,从冰柜里搜出瓶啤酒,然后走出来把钥匙丢给还在地上发呆的夏冬青。   “你等着上早班的过来,我先回去了……沾了两滴尸油真是要我命了。”   看你活蹦乱跳还喝啤酒,像是要命的样子吗?   赵吏摇摇晃晃走到街口,然后又急匆匆走回来,转了两个来回,猛然大叫。   “卧槽,他妈的,老子的车呢!!!!!!!!!!!!”   岁月多么长啊,何必非要分出一个你我来呢。   感情相等,内里相同,同分经历。   两个化作一个,像是春日里的花,夏日里的风,秋日里的果,冬日里的雪。   天地不过一色。   你我,不过一人。   六百年也好,一千年也罢。   该模糊的,就模糊了去吧。   多自在。   16.   第一夜。   陈挽走进验尸房,一面墙的铁柜,王诚就在其中之一里。   工作人员打开了一只,拉出来,寒气纷纷涌出,袭上面颊。   冷得人发痛。   王诚赤身裸体躺在里面,额上还有被车撞出的伤痕,头骨凹了下去,像个残破的布娃娃。   陈挽站在柜子前看他,往日里自己铁石心肠,不曾动摇一分,此时此刻,才看到他闭着眼的面颊就忽然流泪了。   像是一朵未绽放的花,从春日一直到秋日,都是骨朵不肯开出个花苞来。   此时此刻又是一年,终于,让养育它的枝干落泪了。   王诚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他停在陈挽眼前,两双眼睛平行交错。   他看见陈挽眼眶里流出的液体,晶莹剔透,一颗一颗砸在他的尸体上。   原来这就是开花的滋味。   有蜜在溢出来,甜美得不像话。   我第一百零一次走进你的心里,敲了敲门。   你欢喜的开门,却愣在原地。   门外空空荡荡。   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花才绽开,就迫不及待的。   又谢了。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